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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其三
我爸爸在我进学堂之后,不久便带着张升,往外省经商去了。他为啥不待入学、中举、会进、殿翰之后,去做官为宦,却一旦改行为商?我也莫明其故。只可惜那位心平气和的老师,就是哭生的母舅,将次一年,也因一个做官的聘他当书启师爷去了,便把老师这一席,让与他一个同门学友来坐。他这学友,并非别人,就是前段所言的蛮子老师。自从他接了这席之后,我们学生,就算一齐上了厄运。不到一月,几阵蛮风,早把一个和乐庄严的讲坛,弄得阴风惨惨,鬼哭神号起来。从前他未来时,众人脸上,无论何时都有番悦色喜气,所读之书,人人背得,就以我而言,一年中读了两本《诗品》,一本《大学》,一本《中庸》,至今还能默诵得三分之二,觉得读书也非难事。爸爸常喜说他幼年读书许多苦处,我还以为爸爸说的诳话。天地间虽不定说读书便乐,但也不能说读书是苦,及至蛮子老师来了,方信天地间至苦之事,莫若读书,最可怕之人,莫若老师。从前怕人说鬼,但又喜欢听人说鬼。每到大舅家中作客,夜里无事,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便在灯前说鬼。我与韶表姐、嵩表哥,都坐在床上,互相拥抱,听得毛发森立,彼此瞪着双眼,都向暗陬里侦视,好似那灯光不到之处,便是鬼巢。设或不曾坐在床上,务须将两只脚翘到凳上,不然便抱在怀里,生恐垂下地去,便有鬼手出来擒住。及与蛮子老师相处一月,漫说是鬼不足怕,若能躲避得老师的音容一时半刻,就真有鬼巢,也甘心与鬼为邻了。
蛮子老师不仅其人使学生可怕,所教之书也能使学生不易记得。蛮子老师教了我两年,只读毕四本无注的《论语》,两本无注的上《孟》,一半无注的下《孟》,此外两本《唐诗三百首》,如斯而已。但我于蛮子老师所教之书,其记性只有两三天的功夫,每读毕一本熟书,只待背了通本之后,仍然变为生书。故我每月到背通本熟书的日期,便如债台百级的穷人过除夕一般,除了设法躲避一法,并无再好的道路。只是躲得过便好,躲不过时也只有拚着脑壳、手掌、屁股,去与老师的杂木戒尺、毛竹板子,亲热亲热。老师打了之后,又不再教,只痛骂两声蠢才,便看这学生平日的孝敬如何,好的只把书掷与再读,不好更有酷法相待,虽不如公门中之待囚犯那般利害,但其间相去,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罢了。全学堂中能有记性的,二十余人中,只有一个姓戚的,此人最善孝敬老师,每日在老师面前殷殷勤勤,故老师不常打他。其实此人也未必真有记性,不过有些鬼聪明,到背通本熟书时,常弄点手脚。我有一次,亲眼见他从衣袖中抽出一本小书,眼里看着,口里便背,一字不错。背毕那小书也就不看了。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看着背的,但不知他怎的会有那本小书。我们虽没有小书,大书也还用得,大家商量一番,此法甚善,便有一个姓张的学生,已经十四岁了,正在读《书经》,那天该他背通本《禹贡》,他便先藏一本《禹贡》在衣袖里,将背的那本送到老师面前,转过身去,取出藏的,看着读了一遍,居然混过。只是他回到位上说道,头一次究竟胆怯,生恐老师觉着,心里止不住乱跳。他说这话,果不欺人。我见他转身取书时,那张油黑面皮,好似成精的冬瓜,白了青,青了白,顷刻万变。但此人平素尚是有名的勇李逵,又伶俐又胆大,至此且不免色变心惊,可见在蛮子老师手上作伪,真是如诸葛孔明之借东风。何况又是初次,也怪不得他。他又歪着嘴皮笑道:
“我已经闯过头阵,你们何妨如法炮制,免得老戚一人独占面子!好在老师又是近视眼,更好做假,大家落得手掌屁股轻松些,岂不是好!”
众人自然称善。那姓戚的却蹙着眉头:“坏了坏了,这一弄,包管要弄出事来!以后更难做假了。”
众人都看着他,要问他何以会弄出事来。其中有几个性子躁些的,便开言骂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是怕众人都会了,莫了你的长处,是不是哩?好儿子,我们偏要这样做,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那姓戚的道:“我倒不怕你们会不会,做不做,只我有言在先,弄出事来,若说出是我开的端,我便要……”众人都道:“这层你可放心!若说了你的,算是你生的儿子。”
哭生更道:“你们都做得,只我仍然去牵驴子过板桥,不来走这条捷路,免得带累众人。”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也知其意,也不相劝。此后大家果然照书行事,按本宣科。就是我胆小,也无可如何的学做了两次。如此一两月间,除了哭生一人,大家背起熟书,果无一人似从前那般艰难。老师手腕居然闲得软了,几次觅人练习,总不如从前遂意。哭生虽是个长主顾,终出不了老师的蛮气。
那日,也合当有事。一个姓王的学生,约有十五岁年纪,别号叫做狗脸儿,该他背通本《易经》,不消说是率由旧章,预先便藏了一本书在袖里。只恨他多做了几次手脚,胆子便大了,也不十分顾忌了。背书之时,因预藏的篇页与所背的不曾清理妥当,到转身之后才摸出来旋翻,口里因不曾看着,自然是格格不吐,心里又慌,老师又拍着戒尺,连连催促,急得他手足无措,忘乎其行,捧着那本预藏的书,低着头,只顾刷刷刷的去翻,弄得那声音如春蚕食叶一般,众人都听见了。
老师眼睛虽近,耳朵却不聋。起初还不知是什么声音,侧起头来细听。众人见了,都骇得面面相视,有两个座位与狗脸儿距离得很近的,便于着咽喉,不住的吐痰咳嗽。揣知其意,一半是想搅乱这翻书的声音,一半又是警觉狗脸儿,叫他留心。更有两个捧着书,要想借故去问老师,以便狗脸儿藏拙,刚走下位来,不料老师已一把抓住狗脸儿的左臂。
狗脸儿也算伶俐,知道不好,乘势一转,右手已把那本书,向一个学生座位下一抛。这学生也是一个伶俐人,忙把一双脚伸去踏着。正想弯腰去捡,谁知两个伶俐人,瞒不过一个蛮老师。早被老师喝住,走去拾来一看,不禁眯着小眼,露出一口包金贴翠的牙齿,格格大笑起来。
此时我也记不清楚狗脸儿在当时是什么形象,只觉得我一听见老师的笑声,两耳根哄的一响,脑袋上好似顶了一炉火的光景,身上鸡皮皱起得寒毛子根根倒竖,神志昏昏。但听得老师的咆哮声,板子敲肉声,众学生吃打的号痛声,似乎我也吃了一顿痛打,又都罚了两根长香的跪。记得所跪还不仅在平地上,有所谓梅花落地跪法,这是把些烧不了的炭渣,选那又坚硬又锋利的铺在地上,学生罪重的就罚跪在炭渣上,光景不到半点钟时候,那炭渣的锋稜,如利钉一般,直刺人皮里,抵到膝盖骨上,痛辄心腑。狗脸儿及那个踏书的、咳嗽的、下位的共七人,都玩的这梅花落地跪。其次又有所谓独木桥者,是用一根酒杯粗的连皮青杠木棍,平置地上,学生罪稍轻的,便令跪此。凡是藏书作弊在二次以上者,就玩的这个独木桥跪。不幸我恰恰做了两次,便也请在独木桥上跪了半天。再其次才是平地跪,也有一个美名叫“走马川”,何以名为“走马川”?我也不解。只因为这些美名,并非老师所赐,不过是几个年纪大的学生随口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