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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小乞儿真心孝义1

人生天地间,口里说一句活,耳里听一句话,也便与一生气运休咎相关。只要认得理真,说得来,听得进,便不差了。古语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譬如,人立在府县衙门前,耳边扰扰攘攘,是是非非,肚里就起了无限打算人的念头。日渐习熟,胸中一字不通的,也就要代人写些呈状,包揽些事,一日不去发动,心上痒痒难过。到后来管把一片善良初念,都变作一个毒蛇窠了。又譬如人走到庵堂庙宇,看见讲经说法,念佛修斋,随你平昔横行恶煞,也就退悔一分,日渐亲近,不知不觉,那些强梁霸道行藏,化作清凉世界了。
书上说尧舜时,君臣都是和和霭霭,遇着当行的好事,君曰:“都!”都者,乃是美的光景。臣曰:“俞!”俞者,亦就赞叹道:“是该行的了!”遇着不当行的事,君曰:“吁!”吁者,艴然之辞。道:“此事如何该行!”那臣亦曰:“咈!”也就随着君王主持之意,道:“此事不该做的!”这个朝堂之上,君臣上下,一气和同,自然成个雍熙之世,太平之年。看到后来战国时,燕丹太子卑躬曲礼,聘请荆轲行刺强秦,也是一场千古豪快之事。如何平白地起个论调,君臣俱以素白衣冠送之,到那易水之上,就作慷慨悲歌,预先说个壮士不复还家之语,那空中也就亘起一道白虹,直贯天日,竟国亡家破。可见人口中说的言语,大则关乎国运,小则关乎一身。
今日,我们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当此烦嚣之际,悠悠扬扬,摇着扇子,无荣无辱,只当坐在西方极乐净土,彼此心中一丝不挂。忽然一阵风来,那些豆花香气扑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说些古往今来世情闲话。莫把“闲”字看得错了,唯是“闲”的时节,良心发现出来,一言恳切,最能感动。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测,那聪明伶俐的人,腹内读的书史,倒是机械变诈的本领,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断灭,说来的话,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着;做来的事都在伦常圈子之外。倒是那,不读书的村鄙之夫,两脚踏着实地,一心靠着苍天,不认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影梦寐之中,一心不苟,一事不差,倒显得三代之直、秉彝之良在于此辈。仔细使人评论起来,那些踢空弄影豪杰,比为粪蛆还不及也。
今日,在下斗胆在众位面前放肆,说个极卑极贱的人,倒做了人所难及的事。说来虽然一时污耳,想将起来到也有味。你道天下卑贱的是甚么人?也不是菜佣、酒保,也不是屠狗、椎埋,却是卑田院里一金心儿。请问诸兄,天下的乞儿,难道祖父生来、世代袭职就是叫化的不成?却也有个来头,这人姓吴名定,乃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他的祖叫做吴立,贡仕出身,为人气质和平,遇人接物,无不以“恕”字、“耐”字化导乡人。
那一乡之人,俱尊从他的教诲,称他为和靖先生。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胶痒,耕读为活。只因晚年欠些主意,房中一个丫头有些姿色,一时禁持不定,收在身边,生下一子,长成六七岁,唤名吴贤。他的意念就与人大不相同,四位长兄也俱不放在心上。十余岁,父亲去世,那兄弟照股分居,吴贤也就随了母亲到自己庄上住了。请位先生教他攻习诗书,思量干那正经勾当。到了十七、八岁不得入学。忽一日仰天而叹,说出一句骇人闻听之言,道:“人生天地间,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愿做卑田乞儿。若做个世上不沉不浮、可有可无之人有何用处?不如死归地府,另去托生,到也得个爽利!”
此亦是吴贤一时忿激之谈,那知屋檐三尺之上,玉帝偶尔游行从此经过,左右神司立刻奏闻。玉帝传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盘查禄位。判官一齐俱到,查那吴贤有无阳寿禄籍。那判官接簿清查,内有一条写着:“荆州人吴贤,志大福轻,忘生怨讟,应行勾摄,抵作卑田。但他生平原无暧昧心肠,委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此是幽冥之事不题。
且说吴贤在家说了这句妄话,不数日间,阳寿顿绝。妻子向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生下遗腹一子,乳名定儿,后来即名吴定,面貌却也清秀。年岁渐长,奈何家业日逐凋零,只因他命里注定是个乞儿,如何撑架得住?到了二十余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得奉了母亲往他乡、外府。
不料,母亲双目惧瞽,沿路搀扶乞食而去,家中叔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亲戚,只晓得他傲物气高,不想到别处干这生涯。朝朝暮暮,一路讨来的,或酒或食,先奉母亲够了,方敢自食。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亲四十岁诞辰,定儿心里十分怀念,力量却是不加,日夜思索,不知怎么设处,为母亲庆个寿旦才好。此在后话。
其时,楚中有个显宦,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驰驿还家。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公五十华辰,其母亦登七秩,却在九月之杪。若论富贵声势,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亲亲戚戚,水陆杂陈,奇珍毕集,设席开筵,忙乱不了。那显者道:“我母尚未称觞,如何先敢受祝?况今已归林下,凡百都要收敛。我且避居山间僧舍,断酒除荤,拜经礼忏。虽不邀福,亦足收省身心,一大善事。”
偶尔策杖潜行,忽闻鼗鼓之声,出自林际,显者惊道:“是亲朋知我在此,张筵备席,率取音乐,以为我寿也!”心中疑惑。转过山坡,只见几株扶疏古木之下,一个瞽目老妪坐于大石之上,一个乞儿牵着一只黄犬,一手携着食篮,随将篮中破瓢、土碗同着零星委弃之物一一摆在面前,然后手中持着一面鼗鼓,摇将起来。那黄犬亦随着鼓韵在前跳舞不已。乞儿跪拜于下,高棒盆瓯,口里不知唱着甚么歌儿,恭恭敬敬进将上去,曲尽欢心。
那显者从旁看了半日,却是不解甚么缘故。走向前来问道:“此妪是汝之何人?”那定儿上前道:“尊官且请回避。吾母今日千秋之辰,弗得惊动!”显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蚀之瓜,釜底馀羹,瓶中浊酒,遂足为母寿乎?”定儿道:“官人谬矣!我虽读书不深,古圣先贤之语亦尝闻之。圣门有个曾子,养那父亲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惧备,吃得醉饱之馀问道:‘还有么?’曾子连连应声道:‘有。’就是没时,决答是有的。倘或父亲要请别人,也立时设备。这教做:‘养志之孝。’
到那曾元手里,却不解得这个意思。供养三餐之外,虽酒肉照常不缺,若问说‘还有么’,那曾元就应道‘没了’,不是没了,却要留在下顿供养。这教做养体,如何称得孝字?我辈虽用破瓢土碗,与那金镶牙筋、宝嵌玉杯有何分别?就摆些浊醪残肴,与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样?牵着黄犬,播着鼗鼓,唱着歌儿,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兽率舞,老莱戏彩斑衣,我也不让过他!”
显者听罢,连声赞道:“有理!有理!”那瞽妪在上问道:“是谁称赞?快请过来奉一巨觞!”定儿遵了母命,请过显者。那显者一时感动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托,竟尽欢一饮而尽。遂对定儿道:“见汝至诚纯孝,何不随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饭,度汝母亲残年,也免得朝夕离披匍匐之苦。”定儿摇手道:“不去,不去!母亲百岁之后,我日则沿门持钵,夜则依宿草庐,不离朝夕,宛若生前。若一入富贵之家,官人虽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内豪僮、悍婢能不轻贱吾母?今见富贵缙绅之家,一膺新命,双亲远离。虽有忆念之心,关河阻隔,徒望白云,一番悲叹。不幸一朝见背,即有同僚当道,绫锦吊奠輓章,及朝廷踢有焚黄祭葬,优恤重典,也只好墓顶夸张,坟头热闹。及至拜扫之余,儿女归家,灯前笑语,狐狸冢上,向月哀鸣。那从古来种柏居庐,闻雷扑墓的孝子能有几人?九泉之下,一滴难到口中,纵有黄金百万,能买我母亲生前一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