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显者热闹胸中,化作一团冰雪连底冻的相似,垂头叹息,尚要开言说些甚么。定儿道:“吾母醉矣!”背负瞽妪竟自去了。那显者怏怏而回,不在话下。
且说定儿背了母亲回到旧日安身去处,照常乞饭。过了年余,那母亲也就故了。众乞儿俱来相吊,歌着《薤露》之词,掩埋在一空阔不碍之地。坟前左右也植了几株松柏,结个草棚,便于藏身。日里如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于一日。那近处乡村市上,舍北桥南,都道他是个孝子,人人起敬。况且遇着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布施供养的都抢着先头,把定儿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铺单打坐、人家轮流斋供的胜如十分。定儿心满意足,也没有别的奢念。
一日遇着母亲忌辰,清早起来备了些香烛,从人家讨了些荤素东西,一直来到坟前摆下,将香烛点起,仍似生前模样,把鼗鼓摇将起来,唱了许多歌儿,又哀哀惨惨哭了一回,把那供养的残酒也就一一饮在肚里。眼角乜斜,酒意渐渐涌上,一交放倒,就在坟上睡了一觉。
醒来不觉日色蹉西,睁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过一道断头小河,脱了破鞋,踏着水沙,将近对岸上涯所在,脚指头忽然触着,疼痛异常,只道撞了石头。恐怕又撞了后来之人,带着疼痛,弯腰一摸,将欲丢弃道傍。原来不是石头,拿起看时,却是一个大大青布包袱。即便提到岸上树阴之下,打开看时,却是白屑屑、亮光光许多松纹雪花在内。
定儿看了,点点头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时又不知如何懊恨?无处追寻。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仍旧包裹好了,天色将晚,一面将银包悄悄埋在枯树之下,就在左近庙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间讨些早饭吃了,却也不往别处去,依旧走到那断头河口、阴凉所在,痴痴对着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么人来。那个所在是个背路,却也过往的少。
直待日已中时,只见一人披着头发,散开襟袖,失张失智,赤着两脚下过河来。定儿道:“此必是也。”立起身走向前去,问着那人:“何往?”那人看是乞儿,恐怕他化钱财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儿道:“老兄如此慌张,莫不失了甚么东西?”那人回身即问道:“你莫不拾得么?”定儿道:“试说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门三年,受了许多艰难辛苦,挣得几两银子,近来闻得母亲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遗失中途。尊兄捡得,若有高怀,怜悯在下,情愿将一半奉酬!”定儿道:“可有甚么包裹的么?”那人道:“是一个青布双层夹包,千针百线纫捺成的。”定儿道:“正是,正是。可随我来。”
走到枯树之下,原封不动,双手交还。那人打开,分了一半送与定儿。定儿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断不肯受。那人跪谢再三,不觉,路上行人聚了一堆,从旁看见推逊不已,定儿执意如初。众人说:“送他二两,当个酒资,难道你也不收?”定儿见众人说得有理,勉强收了藏之怀中。个个叹道:“乞丐下贱,如此高义,真真难得!”从此定儿的名头,远近也就尊重许多。
又一日,闻得北山之下一个僧人,募造白衣观音宝阁,塑了金相,将要开光,无数善男信女拜经礼忏。一则随喜,再则赶闹佛会,也得几日素饱。行到中途,望着茂林之间,聊且歇脚。只闻得竹筱丛里忽有呻吟之声,上前一看,却见一个年纪幼小妇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毙。定儿见了,唬了一惊,想道:“无人去处,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来,哄我入头,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状?也还是人,断不是鬼,其中必有缘故。”
复转身,上前细看,那妇人口里也还说得话出。定儿问道:“你是何人,须要直言细说,我方救你。”那妇人徐徐道:“我是黄州麻城人家一个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负心薄幸诱我潜逃。不料所带衣资盘缠殆尽,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几时,欠下房钱,没可布摆。那负心人昨夜把我背负至此抛弃荒林,不知去向!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
定儿听了这些说话,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来,将他驮在背上,走到近处一座古庙之中,轻轻放下。一面寻些软草摊放地上,教他睡得稳了。一面寻个半破砂锅,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汤水小食,早晚接济。送毕饮食,那定儿即便住在门外,另自宿歇,宛如宾客相似。不半月间,那妇人肌肉渐生,略堪步履,愿以身嫁。定儿道:“娘子差矣!汝虽是不端之妇,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义也!责人之报而私之,非仁也!这段念头,与我迥然不合,你自早晚调护身体,那个姻缘千万不可从此作想。你的父母、家乡离此不远,何不同你渐渐访问,回家便了。”
不数日间,就到了麻城。查问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异常,赠他盘费二两。定儿固辞,勉强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怀中,依旧乞食而去。
偶然行到黄梅市上,看见一老者愁眉蹙额,携着一子,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插一草标,口称:“负了富室宿逋五金,愿卖此子以偿前债。”走来走去,却也不见有人唤动。定儿凝睛看了半晌,叹口气道:“富室豪门,那里在此些须五两之负?毕竟鬻子以偿,何忍心也!”因出怀中之金,谓其人道:“吾将为子往请。”因同见富翁。阍者入报,富翁道:“唤经手问其取足本利,还其原券是矣。见我何为?”阍者道:“又有一乞儿在外候见。”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儿,将欲向我作无赖事也。”阍者道:“闻得乞儿持银在外,代其偿还。”
富者疑心,因出厅前。那负债者同着定儿立在阶下。负债者道:“员外恩债,子、母应偿。但老病家贫,实无所抵,还求员外开恩宽限几时。”富者道:“此话说已久矣!前许鬻儿偿我,今见我何得又是前说?”定儿上前道:“员外家如猗顿,富比陶朱,五两之负直太仓一粟耳,何必要人卖子以偿?吾不忍见,我虽行乞道上,怀中积有四金,代彼偿之,尚欠一两,须望宽恩。若必不肯蠲除,我情愿在贵地行乞,渐渐填补。”
富者听了大怒道:“分明此人将这四两银子挽他出来将我奚落,情实可恨!你是乞儿,安得怀中积贮四两?我前日闻得庄子夜间被盗,失去粮银四两,此必无疑!速写一呈送去黄梅县里,并那欠债老儿指作窝家,追赃正法,刺配他乡,方平吾气!”那些左右家人听家主指挥,即刻写成状纸,将那二个人一条绳子缚鸡相似,火速送到县里。
彼时县主乃是新选甲科,姓包名达,聪察异常,不肯徇情枉法,闻名的赛阎罗。将状收进,即刻升堂,把那前情一问。一边却是一人欠债卖子,一人仗义代偿;一边道是贼情原赃,执获到官。
正在踟蹰,只见门外许多良耆里老鱼贯相似,一班约有三、四十人跪向门外。县主早已看见,俱唤进来。不待县主开口,那些跪下之人口里喊道:“一个义士,一个义士!众百姓们俱目击的,不可被那为富不仁的陷害了。”包大尹道:“我也不凭你们人多说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问来。”先叫那欠债老子,将负债卖子原由说了一遍;又叫定儿将仗义代偿,说话触犯了员外情由说了一遍。包大尹详情,道:“乞儿抄化之银不过糠粃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这四两大块银子?”
正欲动刑,那众人上前把定儿抱住,将当初还金、还妇两段情节说得真真实实。大尹道:“也难凭信。若说还金、还妇得来之银,此地相去不甚相远。”
两处行文,不几日都拘到案前。那失金之人与那失妇之人,说得凿凿有据。大尹先暗取四两银子,试那二人,那二人看看不认;复取那四两银子验看,那两人上前连声道:“是!是!”将一包零碎之银信手撮开两处,上那柜上等子一称,刚刚却是二两之数,一毫不差。大尹即将富者取出头号大板,打了四十,发在监中,要问反诬之罪。富者再三求怜叩免,大尹姑息,于富者名下罚银三百两,旌赏定儿;那妇尚未嫁人,即断为夫妇。后来生有三子,仍习书香一脉,至今为黄州巨族。
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边说那判官簿上,注着吴贤名下“出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今看将来,一字全然不差。皆因吴贤无心说这两句放肆之语,那知就落了这个轮回,可见说话要谨慎的。我们今日在此说些果报之语,都是有益于身心学问的。若群居在豆棚之下,不知豆棚之上就有天帝玉皇过的,万一说些淫邪之话,冥冥之中,我辈也就折罚不尽也。
众人合掌道:“真是佛菩萨之言,不是过也!”俱躬身唯唯,作礼而退。
总评:儒者立说不同,要归于全良心、敦本行而已。是篇天人感应在其中,亲仁及物在其中,义利贞淫在其中。虽起先哲先儒,拥皋比,众学徒,娓娓谈道叩玄,亦不出良心大孝,辨明人禽之关而已。然则何以举乞人也?盖为上等人指示,则曰舜、曰文、曰曾、曰闵,及与下等人言,则举一卑贱如乞人者,且行孝仗义如此,凡乞人以上俱可行孝仗义矣!人而不行孝仗义,是乞人不如云耳!冷水浇背,热火烧心,煞令人唏嘘感慨,寤寐永言,孝义之思油然生、勃然兴矣。予尤喜定儿对显者十数行,宛转激切,见得仕宦人弃家而锦归,虽道是显亲扬名,何如膝下依依,觞酒豆肉,为手舞足蹈之乐也!况普天下人子抱终天之恨者不少。览此一则,能不拊膺浩叹也哉!
第11章小乞儿真心孝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