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那些孩子看见,嚷道:“好了,上边结成豆了!”棚下就有人伸头缩颈,将要采他。众人道:“新生豆荚是难得的。”主人道:“待我采他下来,先煮熟了。今日有人说得好故事的,就请他吃。”众人道:“有理,有理。”
棚下摆着一张椅子,中间走出一个少年道:“今日待我坐在椅上,说个世情中有最不服人的一段话头,叫列位听了,猛然想着,也要痛恨起来。我想天上只有一个日月,东升西坠,所以万古长明;地上生物,只有一个种子、一条本根,所以生生无尽。至于人生天地间,偏偏有许多名目:君王是治天下的,臣子是辅佐君王的,百姓是耕种田地、养活万民的,这叫做‘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因此,古圣先贤立个儒教,关系极大。剖判天地阴阳道理,正明人伦万古纲常,教化文明,齐家治国平天下,俱亏着他。这是天地正气一脉,不可思议的了。
又有一个道教,他也不过讲些玄微之理,修养身心,延年益寿,这种类还也不多,且慢议论着他。独有释教,这个法门参杂得紧。自汉明帝十二年佛入中国,道是西方来了圣人。拈着一个‘空’字立论,也不过劝化世人看得万事皆空,六根清净,养得心境玲珑,毫无挂碍,原没有甚么果报轮迥之说。只因后来的人无端穿凿,说出许多地狱天堂,就起了骗人章本。”此是后话不提。
“只说这些和尚,我始初也道都是为生死事大,发愿修行,乃是聪明上智之人勾当。那知其中不论贤愚好歹,及奸盗诈伪之人,都因日常间走了尽头路,天将不容、地将不载,没奈何将这几根头发剃下,颈上挂着串数珠,肩上褡着件褊衫,手里拿个木鱼,就道是个和尚,从前过恶,人也就恕他一分。看得这条头路宽绰有余,那无赖之徒逃窜入门,不觉一日一日逐渐多得紧了。没处生发衣食,或者截段竹头,铸口铜钟,买根锁条,城市上、乡村中,天未曾亮,做生意的尚未走动,他便乒乒乓乓的敲得头痛,叫得耳聋,指东话西。或是起建殿宇,修盖钟楼,装塑金相,印请藏经,趁口胡嘲,骗钱骗米。就是这等,从此做去。若守着本分度此一生,也还罢了。
那知,竟有穷凶极恶,具那覆地翻天伎俩,躲闪于中。人预先却不识他,只道他就是佛祖菩萨临凡,致诚供养,末后做出事来,拖累人身家性命不保,以此连那好的也不信了。此是佛门变种败类,我也不必说他。难道一派都是歹人不成?其中也有度世金仙,现身佛子,登坛说法,救拔沉迷。如达摩西来,生公说法,他却在心性上参悟道理,点化世人,说几句偈语,留几句名言,千古人所不及,委实足以服人。
历代以来,希世有的。从来怫祖传道的拂子,也不曾见他轻轻付与那个。如今这些孽畜却另翻出一个局面,不论肚里通也未通,只要粗粗认得几字,丛林中觅几本语录,买几本注疏,坐在金刚脚下练熟声口,就假斯文结识几个禅友,互相标榜,拜过几个讲师,或自立个宗派,道是几年上某处大和尚付过拂的。悄悄走到外州他县,窥见冷落所在一个破坏寺院,就联络地方上几个佛总师婆,称说某处来了善知识,看得此寺当兴,或埋藏些古时碑版,偶然掘出,或装诬本山伽蓝,在外显灵,或洒些糖水,假名甘露,骗人之法,百计千方。不半月间,那一方一境,愚夫愚妇,说得轰轰热热。略略有些钱粮,道:‘我们备办表礼,去清一位大和尚来,开期结制。’
那个不尴不尬的和尚,也就纠合许多随堂行者,公然装模作样,将别处丛林的作为,一一摹做。或央人讨了巡检司的告示,或结识冷乡宦护法的名头,抄了许多偈语,学些宗门棒喝;房廊下贴了几张规条,斋堂前写出长篇参语。那些来来往往,看看一些也摸头不着,便道:‘大和尚学问深远,一时领悟不来。’分明白日里被他瞒过,这些愚人死也不知。”
丛林中还有一件人所不晓得的,大凡大和尚到一处开堂,各处住静室的禅和子,日常间都是打成一片,其中花巧名目甚多,如:
西堂、维那、首座、悦众、书记、都讲、堂主、侍者、监院,知客、知浴、化主、点座、副寺、贴库、行堂、殿主、值岁、值科、香灯、下院、知藏、知随、铺堂、巡照、总管、都管、知众、知山、库头、莱头、柴头、田头、饭头、茶头、园头、火头、水头、圊头。
这些名目科派出来,写下一张榜文,贴在茶寮却也好看。到那登坛时节,细吹细打,两边排列许多僧众,捧着香花灯烛,磕头礼拜,妆点得不知怎样尊重。及至开讲,也不过将编成的讲章念了一遍,那个解悟得来?又请了几个废弃的乡宦、假高尚的孝廉、告老打罢的朋友,从旁护法,出身子做个招头,暗地分些分例,乡愚之人越发尊信得紧。如有那外方僧众,有意思的要到坛前辩驳佛法,那些侍者齐来拿去,打得臭死。各处寺院递了知单,认定面貌,不但走遍路头不许安单,在那地方化碗饭吃也不得了。还有一个规矩:大殿缘簿上写来布施,及在外抄化钱粮,方归常住;那道场上来的宰官、居士及婆婆妈妈的钱粮,都是大和尚随来僧众一并收贮,只待场期一毕,次日即照股分享,走得一个没影,各自回去受用。常住欠了木料、油、盐、米帐,一些不管,请自支撑,再打听得别处开期,又去生发。你道这些和尚却不比合伙的强盗又狠三分么?
考得‘大和尚’三字,乃是晋朝石勒的时节,有个佛图澄,自己称道。其实他是个圣僧,看那石勒皇帝就如海上鸥鸟一般;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俨然一尊燃灯古怫,自然动人钦敬。请问这些和尚《华严经》尚未念着,不过设局骗人是其本愿,如何就便僭称为大和尚?时上有个笑话,却是嘲那大和尚的。说有个相公,乘着一只小船去访那大和尚。进方丈茶话毕,作别起身。大和尚直送出来,到那水口,相公仍下小船,西边日色晒来,相公脱下裙子挂着。大和尚道:‘直看相公之船箬叶大了,小僧方敢进去。’那相公坐在船里,也把遮的裙子揭开看那和尚。船已渐退,那管家道:‘大和尚立在水口,望去止有七八寸长了,请相公放下裙子罢。’只因和尚叫得大了,所以嘲他,这是诨话。
却又有一段闲话,乃是真真实实的。这话出在那湖广德安府应山县,与那河南信阳州交界地方,叫做恨这关。乃是一座陡峻高山,四面葱笼树木,虽是要道,行人过往稀疏。山冈之上有一古刹,也是唐、宋来的香火,志书上叫名“普明寺”。寺内止有二、三十众僧人,都是茹荤饮酒的罗刹。不知迩来十五、六年之间,却坐化十余位长老。
四边传说,寺内风水原是圣地,所以禅师佛祖屡屡现身,各处布施倒也年年接凑。不期一日,有个采药医人到彼求宿,那僧人抵死不容,医者只得乘月而行。走了一、二十里,却忘了一把锄头,放在山门外石碑亭中,猛然省起,恐怕有人取去,只得跌身转去,来到碑亭,寻那锄头。只听得墙内一人叫苦连天,叫道:‘老爷们,容我再活几日,然后上座罢!’
医者觉得有些古怪,爬上墙头,挽着树枝,仔细一看,只见堂前灯光射出,却见几个秃子把一老僧捆缚端正,将他扛上一个坐处,看不明白。那老僧杀猪般大叫数声,就不响了。医者挨了一夜,到次日看甚动静。到了天亮,只听得佛堂钟鼓齐鸣,佛号震天。道人出来说道:‘了明禅师昨晚坐化了。’四边分了斋帖,来了许多佛头,正要开张做大法事。那医者进去仔细一看,却见一个愁惨之容,面皮黄如菜叶,一些血色没有。医者乘着空隙,将手从那臀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谷道中却生一个根的模样。医者即到信阳州里,将这段情节一一报知。
第12章大和尚假意超升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