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州夜有一梦,也见一个老僧浑身带血,声声叫苦。知州省得,即便乘了快马,领了乡兵,将寺围住。进到里边,叫住持出来相见,那住持道是大和尚,不肯出来,只有一个当家的迎接。州官问道:‘昨日又坐化了一位禅师,特来顶礼。就便与他合缸造塔。’那当家也叩一首谢了。州官道:‘寺内多少僧人?一一点过,都要施些衬钱。’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俱出来低着头儿、垂下双手,听州官点过上名,每个和尚俱叫乡兵看守。一面叫手下请起坐化的僧人,看那手足是怎样的。
两个乡兵上前推移不动,用力一抬,那谷道中一个二尺长的铁钉登时翻落,下边缸里却有一桶鲜血凝结于内。知州即将许多和尚一一绑缚了,带到州内;再把僧房层层拆将进去,却跑出十数个妇女来,大声喊屈。知州唤皂隶一一带过,问道:‘你这几个妇人在内几时了?’妇人齐招道:‘有三、五年不等的,有本年的,都是这些和尚勾合光棍,在外诈作客商模样,不论银钱,只说娶亲做夫妻回家过活的;那知逐渐骗到家乡,忽一日托名探亲,带了直送到此处,藏于重墙复壁、深房曲室之中,天日也不得一见。也有近村人家,十余岁女儿在外闲耍,乘人不见,抱来藏在其中,待得十二、三岁就受用了。’
州官问道:‘这许多年怎么没有一人往州县中首告?’那妇人道:‘手下使用的道人,俱是平昔杀人做贼之辈,无处投奔,四下收拾进来。日常间也各各自有去路,骗来钱、米平半均分,邻近村中也俱日常沾些恩惠,故此内内外外没有人与他作对。内中若有一人说些刁俏之话,众人也就登时结果去了,所以到今,众口一心,绝无发觉。’
州官问道:‘历年来如何有这许多人坐化?’妇人招道:‘俱是过往单身客人,把他圈进里面,不容脱身,先把蒙汗药与他吃了,后将网子除下,绑缚了,晒在日中,额角与面目都黧黑了,然后把他头发齐眉剪下,扮作头陀模样;或将身子上下捆缚做跏趺坐法,饿了三五日,头骨俱软,衣袂之中灌上硫磺焰硝,扶在柴楼龛座之上,叫唤地方旧日做佛头、佛总的,谣言开去,四处俱来观看,攒钱设供,造塔看经,不知骗了多多少少。也照旧规分头派用,花费尽了,就要干这活佛勾当。’
州官正在查问之际,门子报道:‘竹园内又掘出许多女人脚骨!’州官问道:‘都是女人脚骨,为何?’一妇人道:‘男人死了,枯骨都无用处。唯有新死女人,这双腿骨血气不散,将来锯解碎了,加上水磨工夫,充作象牙筷子,无人认得。每得厚利,寺中道人无处生发钱钞,每每打听新死妇人,盗取来干这勾当。腿骨用去,所以存的都是脚骨。’州官审得其情惨毒,每个和尚打了五十板,心窝里加上一钉,登时命绝。备将情节申闻上司,一一将来除个净尽,并那‘普明寺’一火焚之,却是除了大害。这也是近日大和尚的故事。
更有一段故事也是闻得来的。说是唐朝开元年间,河南怀庆府河内县地方,‘开元寺’有个僧人,法名死灰。这名就先奇了,生得相貌奇古,气宇昂藏,博通经典,贯串百家;兼识天文地理,能知过去未来、生人寿数;做得几句诗,写得几家字,画得几笔画,赛过海内名公,抹杀四方清客。四远慕名来求见的,须备了出奇方物供养,送进禅堂,上了号簿,候了三日,才出方丈见人一次。
许多僧众簇拥出来,升在层台高座之上。两旁侍者提炉执佛,捧杖持瓶;面前摆的花尊烛台,当中炉内焚起沉檀降速;内外香烟宝篆,结成华盖相似,好不热闹。三声云板,才许那问事的人依次上前跪下,方将要问的话头一一说了。他在上面,才把那囫囵足四面光的话儿开示了几句,即叫退下;再欲开言,就是拦头一棒,打得发昏倒晕,由你自去猜度。然后又轮到第二班的上去,也照前是个模样,或说下几句话头,或留下几行诗偈,一般也有撞着之处。也有病人上前,将病原说下一番,伺他请方,他胸中《难经》脉诀、《本草》药性,原是明白,也便写些与人,服去却有灵验。不多时,四方之人说得长老活龙活现,连这长老也自不信自起来,公然道是活佛祖师出世来了。因此,四下钱粮,云蒸雾集。重建丛林,前后山门殿宇,层层盖造,天下除了四大名山,也就数这‘开元寺’了。
谁料那年仆固怀恩反了,朝廷起兵发马,要往征剿。河北地方乃是要地,设立藩镇,领兵元帅点了李抱真。此公膂力过人,谋多智足,领了五万人马屯札河北,颇有纪律,不扰民间一草一木,各各相安,民间感激不啻父母。将那兵丁三日一操,五日一练,寸步不离营伍。李元帅闻得长老大名,到才三日,即备许多布施,执弟子之礼,前去拜他。长老接见,看得元帅尊重了他,他反拿腔做势,要仿那佛图澄对那石勒的光景,十分傲慢。李元帅早已窥破这个和尚是个仗着资质做起来的,其实性地上的工夫,全无把捉,这也不在话下。
那知这个和尚也是合该数尽。那河北一带地方遇了天时不凑,颗粒无收。朝廷月粮,压欠七、八个月,不来接济,军中汹汹,暗地谣言将有楚歌吹散八千之意。李元帅无计设处,只得去到寺中,称说大和尚大有应变之才,合掌顶礼,跪在面前,虚心下意,请问和尚。那长老日常间,具那骗小人的伎俩却是有余。那兵马呼吸待变,实实要凑处钱粮,将来支放,却也一时窘定,没有甚么计策答那元帅。其实李元帅胸中成算早已定之,只要宛宛说将进去,口口奉承大和尚长、大和尚短,却使长老堕在计中,毫无知觉,才有妙处。
李元帅故意做那攒眉蹙额形容,停了一会,问道:‘寺中常住钱粮,不知现有多少积贮?可以暂借目前救济一、两月么?’那和尚的心肠与伽蓝菩萨一样,生成拿进欢喜、拿出却不中意,说道:‘近来常住不够十日支撑,亏得小僧有些福缘,到那不足时节,就有人紧着送来,才度得这些日子。若说有积聚多少,却是没有。’李元帅接口道:‘如今我也不要借常住钱粮,有个算计,只求大和尚‘福缘’二字,我弟子就有生路了。’
长老听说不借钱粮,只借‘福缘’精神抖擞起十倍,问道:‘如何?如何?’李元帅道:‘弟子领着兵马南征北讨,处处走过,看来无如此地百姓好善的多。如今弟子到有一个粗念,欲杖着大和尚福缘,明日寺前出张榜文,说是弟子奉请大和尚开讲《华严》法宝,并弹《孔雀真经》,聚集些善男信女,化些钱粮,也可将来答救一时,’那长老道:‘这个道场也动不得人头,就是来也不多,如何得够?’元帅道:‘弟子还有计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那长老笑了一笑,连忙点首。即于寺内宽敞所在,高搭起七层莲台,重重俱已遮蔽好了。外边化些松柴,周围叠起;台下掘个地道,可容一人走得出来。
到了开期第一日,讲经完毕,大和尚开口说道:‘大众们须要速速用心理会,我在此也不久了,只待四十九日道场圆满,我就要回首西方去了。’那些善信听见大和尚就要回首,却是异事。一时轰动,四远传闻,那些布施钱粮的堆山塞海而来。李元帅密密着落几个长老上了号籍,一一收贮在内。看看到那圆满之期,人也昼夜不散。四围松柴越发添得多了,四面的人好象似看戏的;只等那时上台,不知大和尚显出怎么活佛的神道、圣憎的证果?长老心事:‘有那台下的地道出路,只说外边放起火来,我自有影身法儿。出了地道,日后随了元帅,天涯海角受用不了。’
那知元帅日常间一片机心,原是要算计那长老的。到了放火的时节,将那地道关闭紧了,长老方悟得元帅骗他,也说不得,硬着身躯,不一时顿成灰烬。元帅在下,至诚礼拜,就有附会的说道:‘亲见大和尚穿着大红袈裟,五色祥云,许多幢鏣宝盖,接引西方去了。’
次日,元帅又在火堆中放些细白石头,都道捡得许多舍利子。元帅收去,即欲与死灰祖师造塔,这也就应着当初取法名谶了。那一方不论男女,都有布施,不上一月,积了三十余万。元帅一一收去,充作兵饷,并无一人知觉。这也是一个大和尚超升故事。若是这长老日常里只是苦行焚修,不装这个模样,那李元帅也不来下此刻毒之着。后来说出这段情节,天下之人齐口称快。假使大和尚果能知得过去,未来,怎么被人暗算到这地位?可见大和尚都是假钞,人自痴迷,将自己血汗挣的钱财,被他骗去。”
众人道:“如今大和尚挨肩擦背,委实太多,那能个个登坛、人人说法?近来人也有些厌薄,不大十分的兴他。聚做一团,无有斋吃,只好一个顶着一个,犹如屋角头的臭老鼠,扯长一串,拿个引磬,托着钵盂,沿街化食,单单学那释迦乞食舍卫城中光景。这却是大和尚做出来的下场头也!”豆棚主人道:“仁兄此番说话,果然说得痛快。豆已煮熟,请兄一尝何如?”
总评:举世佞佛,孰砥狂澜,有识者未尝不心痛之。韩文公佛骨一谏,几罹杀身之祸。然事不可止,而其表则传,千古下读之,正气凛凛。及为京兆尹,六军不敢犯法。指之曰,是尚欲烧佛骨者。噫嘻!辟佛之神亦威矣。今世无昌黎其人,所赖当事权者,理谕而法禁之,犹不惩俗,乃复为之张其焰,何也?夫彼以为咄嗟檀施,聊以忏悔罪孽而已。岂知上好下甚,势所必然也。纵不能如北魏主毁佛祠数万区,又不能如唐武宗驱兆者而尽发,第稍为戢抑,以正气风之,庶可安四民、静异端矣。此篇拈出李抱真处分死灰事,为当权引伸触发之机,虽不必如此狠心辣手,所谓法乎上,仅得乎中。代佛家之示现忿怒,即其示现哀悯也。犹夫梵相狞异,正尔低眉垂手矣。读者且未可作排击大和尚观,谓之昌黎《原道》文也可,谓之驱鳄鱼文亦可。
第13章大和尚假意超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