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不论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即如豆棚上生了几个豆荚,或早或晚,采些自吃;或多或少,卖些与人。不费工本,不占地方,乡庄人家其实便利,也是小小意思。只因向来没人种他,不晓得搭起棚来可以避暑乘凉,可以聚人闲话。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听见的四下扬出名去,到了下午,渐渐的挨挤得人多,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的相似。昨日老者说到没头人还会织席、死的人还会杀人,听见的越发称道“奇怪之极”。回去睡在床上,也还梦见许多败阵伤亡、张牙舞爪、弄棒拖枪,追赶前来,没处躲闪。醒来虽则心里十分惊恐,那听说话的念头,却又比往日更要紧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
不料这个说书的名头,看看传得远了,忽然传到城中一个人耳朵里,听见城外有人在那里说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顶方巾,远远走出城来,挨村问信。彼时从人头上听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话,却误说了一个“窦朋友”在村中讲书,特来请教。东边、西边挨村问过,那里有人晓得?将次问到那村中前后,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此地并没有姓‘窦’的朋友会得讲书,只有这边村里,偶然搭个豆棚,聚些空闲朋友在那里谈今说古。都是乡学究的见闻。何足以渎高贤清听!”那人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委实误矣!”
即便走到这边村里去,果然看见豆棚下有许多人坐着,他也便捱身进去。座内一个人看见这人捱进棚来,随即起身扯着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斋长,姓陈名刚,字无欲,别号叫做陈无鬼。为人性气刚方,议论偏拗。年纪五十余岁,胸中无书不读。听他翻覆议论天地间道理,口如悬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国之人辩驳不过。不知那个勾引他到这乡村里来的?”
道言未了,那斋长也就对面拱了一拱,开口道:“闻得这里有一位大学问的朋友,讲论古往今来的道理,小弟不远数十里,特来求教!”众人俱是面面相觑,不知甚么来历,只有昨日说书的老者道:“小弟辈偶然乘着风凉说些闲话,都是耳目前的见闻、道路间的事实,不通经书,不入理路,就象念那‘劝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气还早,诸友尚未来齐,万一小弟不知先生到来,在此放肆胡说,只怕污了先生之耳,连清晨的早饭也要喷出来哩!”
陈斋长道:“老仁翁言之太谦。小弟此来也不是好事,只因近来儒道式微,理学日晦,思想起来,此身既不能阐扬尧、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张、朱之脉于吾党,任天下邪教横行,人心颠倒,将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没无闻矣。”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临,亦生平难遘之会。先生如不弃老朽,请登上席,赐教一、二,大开众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断无所吝教!”
斋长听老者这番说话,却似挑动疥癞疮窠一般,连声道:“余岂好辩哉?亦不得已也。”对众人将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从那里说起?”众人道:“从未有天地以来说起,何如?”斋长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无穷之中浑然一气,乃为无极;无极之虚气,即为太极之理气;太极之理气,即为天地之根罧。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属化生;一生之后,化生者少,形生者多。譬如草中生虫,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若无身上的汗气、木中朽气,那里得这根罧?可见太极的理气,就是天地的根罧。或说来未必明白,取一张纸来,画一图你们去看。”那时就有这些好事的后生取笔的去取笔,借砚的去借砚,摆列得在桌上。那斋长取过一张纸来,画出一图与众人观看:
太极初分时,阳气轻清,包旋于周围;阴气重浊,沉聚于中间。
众人道:“太极理气,怎么就有阴、阳、日、月、星辰?”斋长道:“阳之精为日,阴之精为月。星辰浮运于天,俱以象显。阴气聚会于中为地,五行万物承载于地,俱以形显。譬如人鼻中气息,出者发扬而温,属阳;入者收敛而寒,属阴。阴凝聚于中,而水泥变化,五行皆备。阳浮动包罗于外,运旋上下,形如鸡蛋。地乃鸡黄,浮奠于中而不动。天如鸡青,运动于外而不已。天行常健,自无一息之停。随气运动,自成春、夏、秋、冬、风、云、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灵秀之气,充溢满足,自生圣人,以助造化所未备。故圣人与天地并称者,正谓此也。说来未必明白,再画一图你们细看。”随又画出一个图来:
日所到处即为时,如日到午则为午,余时皆然。天包地而左旋,有南北而无东西上下。
众人道:“天体轻清,那玉皇大帝在于何处?地体重浊,那阎王鬼狱又在何处?”斋长道:“天体轻清,时时运行,岂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昼在上者,夜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下;夜在下者,昼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宫,必因时刻运转。难道神道也随着倒转来不成?地体极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积聚。若有阎王鬼狱,难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众人道:“圣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天地在,圣人亦该在。如何羲皇、尧、舜、孔子也就随世而没?”斋长道:“未生圣人之时,此理此气在天地。既生圣人之后,此理此气,即在圣人。虽圣人寿老而终,那道德教化垂范万世,与天地同其悠久,可见圣人之身虽没,那理道依旧还之天地。天地常在,即圣人亦常在也。”
众人道:“孔子是个圣人,也还去请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个怕死的缘故。”斋长道:“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论尚虚、尚无、尚柔。观其训弟子曰:‘观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观吾齿,齿亡,非以其刚耶?’天地生物,宜刚自刚,宜柔自柔。如使人口中牙齿皆象那舌根柔软,连饭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长于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黄金,有白银,有黑铁,有铜锡。若说金银性柔而贵,金银不过打造首饰、器皿、玩物等类。在刚铁,用于耕,则有粒食养命之功;用于厨,则有烹庖断割之功;用于兵,则有安民御盗之功。其他难以尽述,总之为其刚而可用也。人之贪色者,必以柔而眷恋;贪财者,必以柔而弥缝;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趋利避害。假如女人性刚,谁敢调戏得他?火性至烈,谁敢玩弄得他?义经、易理尊重‘刚’字,老子说个‘柔’字,则已违悖圣经天道矣。且人生不过百年,老子贪生于百岁之外。又欲阳神不灭,以造化之气。故其尚虚无者实欲贪其有也,尚柔者实欲胜其刚也。与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
考得老子生于周末,即今河南府灵宝县地方。其父名广,乃乡野贫人,幼与富家佣工,年过七十,尚未有妻。其母亦乡之愚妇,年过四十,尚未有夫。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灵气,怀胎八十个月。主人恶其胎久,不容于家,不得已走于旷野,大李树下,生下一白发、白眉之子。其母亦不知广为何姓,遂指树为姓;见其耳大,遂名李耳。世人见其发白,呼为老子。及长而为周天子看藏书,做个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礼,故孔子有问礼、问官之举。及后来年老,见周室将乱,遂骑青牛,西入函谷关,遇关尹名喜者师之,作《道德经》五千言于秦川銩稨县。遂卒于此,其墓在焉。此老子之始终也。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乱,又不建一毫功业于世,死后反为天上三清,岂有是哉?”
众人道:“佛子西来之教如何?”斋长道:“佛氏亦贪寿之小人。其说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弃而不理,并欲绝灭其念虑,使心常空空无我。有耳目灭其视听,使耳目常空。有口、体、手、足、阴阳之形,必尽制之不动,使百体常空。务要精、气、神三者完足,会而为一,性灵不灭,常存于世。此以贪生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实也。盗天地之精华,不肯还之天地,是天地间之大贼也,岂得谓之真空?
第26章陈斋长论地谈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