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延安府清涧县也有个团练,姓南名正中,乃是乡绅子弟,家业富厚,通县称为巨族。平日好弄枪棒,行些假仁仗义之事。只是心性好淫,见了人家美色妇女,却便魂不附体,不论钱财,毕竟要弄到手方住。若论其素行,怎么将团练举他?因他平日专好结识市井无赖小民,地方村镇稍有不平,便成群聚党,搅地翻天起来,依着他的行为方罢。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惧怕他的,背后起他一个绰号,叫做花花太岁。这个团练之职,除了此君,别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吩咐人城外打扫演武厅,选了日子,操练庄丁。极早备了鲜明旗帜、锋利刀枪,大吹大擂,摆列行五,一路整齐,迎到教场内去。那些乡民却从来未曾经见,有在市上住的,预先请了亲眷住在家里,门前垂了帘儿,看那行兵耍子。不料南团练坐在马上,举头望进帘内,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团练即便勒住了马,故意道:‘前队兵丁如何稀少?’忙叫营中字识,取那册来查点,吩咐地方速备围屏公座,紧紧对着帘内。摆设停当,下马坐定,叫那字识,逐名唱过。那团练一眼只射在帘内,做出许多身段卖弄风骚,到费了两、三个时辰才到教场内去,也不过虚应故事,即便回衙。
眠思梦想,正没寻个头路,却有门下一个伴当头李三,绰号叫做铁里蛀虫,晓得本官意思,即便摘了两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张乡宦宅内采来,一朵进献老爷,一朵进上奶奶。‘团练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够?’李三道:‘这花不能多得,老爷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罢!’团练道:‘有甚么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见一个十分得意,却难得到手。’
李三佯作不知,问道:‘住在何处?’团练就把帘内住处说知。李三道:‘小的晓得了,这是本县儒学斋长朱伯甫相公之妻党氏,就是党团练的妹子。如何能彀到手?’团练道:‘你为我设一计策,重重赏你!’李三贪着重赏,左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后来回话。’团练便欣欣笑道:‘我心里如热锅灶上蚂蚁,恨不今日就来回说才好!’
李三随口应着,即便走出宅门。打听得朱伯甫平素好酒、赌钱,李三就带了几十贯钱,寻到彼处,与他相赌。故意卖个撒漫,勾引着他同去见那团练,往来却好是三日。团练正在怀想之际,李三先进去附耳低声,如此,如此。团练一见朱伯甫果然是个酒糟头、没傝亻韲的朋友,即便留茶,称赞了许多,道:‘舍下少一位幕宾相公。’立刻备了齐整聘礼,即日起馆。午后排了极盛酒席,与他痛饮,直到五更。
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将聘礼送与李三作酬。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却要回家说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粮食。团练道:‘我知兄有内顾,早已着人送去。若不弃我武途出身,就今日与老兄结义,拜了兄弟,尊嫂即请到舍下同住,岂不两便?’伯甫乃是糊涂糟鬼,即便应承,就叫李三到家与朱宅娘子说知。娘子道:‘我前日在门首,看见团练举动轻轻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却是不便。不若我在城内舍亲处觅间小房,与宅内相近些罢了。’
李三见娘子如此说话,却象有三分知觉的,若说得太紧,不肯进城,却不误事?只得含糊应允。一面备了车儿装载些要紧家伙,到城中亲眷处住下。团练看得光景十分宽缓,即便同了朱伯甫过门邀请。说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请见。朱伯甫也撺掇娘子出来见了。团练假装出十分老成恭敬,党氏不觉堕其术中,依他搬到宅内。供给周全,自不必说。却就有些眉来眼去,党氏也不在意。
过了数日,李三却遣妻子携了酒盒,假以探望为由,吃酒中间,露些风情说话。娘子听得不甚耐烦,不言不语。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着酒意将团练思慕、设局秽来之意,一一说个详悉。袖中拿出一枝金镶碧玉搔头、白玉同心结一枚递与党氏。党氏心知是计,也不推辞,且留在手中做个指证。即唤丈夫出来,商量早早脱身。无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团练是个好人,反把妻子骂个不贤不慧,生出事来。党氏无计可施,只得写了一书,将前后情节通知哥哥党团练处。
党团练闻知此信,怒发冲冠,心下想了一想道:‘三日后新总督老爷到任,他必同我一处迎接。’乘着空隙,密密差了十数名伴当,带了马骡,相隔不过二百余里,火速就到。进了南宅大门,门上牢子拦挡不住,直入花园之内,竟将娘子搀扶上马。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乡,也不管他,竟自出门来了。宅内登时差人报与南团练知道,彼时就在接官亭上,与党团练争嚷起来。同僚相劝尚未息口,李三一马就跑到党宅,前后探听娘子下落。南团练也不回家,带了二、三百个健丁,出其不意,竟到党宅把娘子抢了便行。
党团练路上闻知,即带随从不多兵丁,登时追去,百里之外,狭路相凑,打了一仗。党团练胆勇过人,反把南处人马伤了许多。南团练无心搦战,只抱着娘子先跑。娘子看见仍落贼手,披发颠狂,骂不绝口。转到陡险山坡,将身乱迸,马忽惊跳,南团练手脚略松,娘子堕落重崖。可怜一个如花似玉之人,眼见得粉憔玉碎,南团练抱恨不已。
党团练知道妹子全节而死,即在督台下马放告之日,写状并朱伯甫一齐告准。督台看见状上情节,拍案大怒,立刻差了八个旗牌找拿。南团练自揣罪孽重大,对头又狠,后来收拾不来。平日强横霸道惯的,向来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攒促拢来,无计可脱。那铁里蛀虫又在傍十分挑激,遂开声道:‘反了罢!’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县知县杀了,劫了库藏,烧了城楼。一路逢人就杀,怕杀的,一路就跟随了许多。提督早已知道,点兵发马,就把党团练加升都司,差他领了二千兵丁,上前扑剿。
南团练十余日间,就拥了六、七千人马,虽则人众,其实难民居多。日间放抢,夜间又怕官兵赶来,昼夜不睡,却都是疲倦的,怎当得党都司奋勇当先,部下又是练熟人马,一齐抄出小路,两下撞着大砍一番,将南团练的兵马杀了十之六、七。负伤大败,领了残兵逃入深山躲避,整整饿了七日。不料李三起手之时,就将本城内所抢辎重带了许多骡马,前往流贼老回回营中,先已投顺,做个家当在彼。一时闻得南团练被官兵杀败躲在山中,即便请了五千贼党,抬营前来接应。南团练得这救兵解了重围,即投入贼营,做个前队。
党都司得了大捷,督台甚是喜欢。正在休息之际,忽报贼兵已抵界上,仍复疾忙披挂,领兵应敌。只见有贼兵千余在前诱敌,党都司不知是计,奋力追上。转过树林深处,四面尽是砍倒树枝塞着去路,急待回军,那贼兵漫山遍野而来。党都司逞着雄威,左冲右突,东挡西搪。虽则杀了多人,自巳牌杀到酉刻,终是气力有尽,不料骞凑山凹之处,马足一蹶,堕落崖中。草窠里伸出许多挠钩,将党都司捆缚而去。
解到营内,正当老回回升帐。远远望见解进,即便下位亲解其缚,口口叫道:‘哥哥,弟有罪了!’党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张牙,大声骂道:‘逆贼,逆贼!朝廷何负于你?如此跳梁,且又护庇淫恶之贼,无端扰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张拳就打,却被两边牙爪上前挤住。党都司回身一肘,几个掀翻。老回回喝道:‘左右与我依旧捆了,发到剥皮亭上,就差南团练细细摆布他罢。’
南团练得了这句,就象奉了圣旨一般,换了一件红袍,分付手下摆了公座。两班牢子大声喝起堂来,将党都司搀进营来,要他下跪,党都司挺身骂不绝口。南团练故意摇摇摆摆,做那得意形状,上前数数落落。党都司将自己舌头嚼得粉碎,照脸喷去。南团练掩了面口,复去坐在位上,骂道:‘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难飞,少不得受我磨折。’道言未了,那党都司咽喉气绝,觉得怒气尚然未平。左右报道:‘党都司已死,手足如冰。’
南团练徐徐走近前来,上下摸看,果然死了。忙叫左右备起几桌酒席,请了许多弟兄,开怀吃个得胜之杯。一边叫人将党都司骑的马笼将过来,扶他尸首坐在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怀里,然后大吹大擂起来。南团练手持一杯,走到党都司尸前骂道,‘党贼,党贼,你往日英雄何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将酒杯往他脸上一浇,依旧转身,将往上走。口中虽说,心下却不提防。
不料,那马纵起身来,将领鬃一抖,大嘶一声,党都司眉毛竖了几竖,一手就把怀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内。两边尽道:‘党都司活了!党都司活了!’南团练急回头看时,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觉南团练之头早已落地。众人吃了一谅,党都司僵立之尸才仆倒在地。那马猛然一跃而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却当面一口,把李三咬翻在地,心头踢了几踢,眼见李三已死,那马即跳了几跳,也就死了。众人尽道:‘忠臣义士之魂至死不变,说已死了尚且如此英灵,报了仇去。这个人比那死作厉鬼杀贼更爽快许多了。’老回回看见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后来世界平静,屡屡显灵,至今盖个庙宇,香火不绝。
起初说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这回说的死人做活人的事。可见乱离之世异事颇多。彼时曾见过乱世的已被杀去,在世的未曾经见,所以淹没,无人说及。只有在下还留得这残喘,尚在豆棚之下闲话及此,亦非偶然。诸公们乘此安静之时,急宜修省!”
众人听罢,俱各凛然,慨叹而散。
总评:人能居安思危,处治防乱,虽一旦变生不测,不至错愕无支。明季流贼猖狂,肝脑涂地,颠连困苦之情,离奇骇异之状,非身历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谈。至于奸淫、忠义,到底自有果报。如南团练以纵淫谋叛,党都司以血战被擒,邪正判然矣。不意狭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小人得志,将欲抒宿恨以博新欢。谁知精灵闪烁,乘此扶尸数罪之时,即死断生颅之举,天之报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间尽多奇突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得此叙述精详,一开世人聋瞽耳目。
第25章党都司死枭生首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