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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党都司死枭生首1

农家祝岁,必曰有秋。何以独说一个“秋”字?春天耕种,不过莱、麦两种,济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时节,遇着天雨久涝,大水淹没,或天晴亢旱,苗种干枯,十分收拾便减五分也还好,趁着未立秋时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结实。若到秋来,水大不退,旱久无雨,这便断根绝命,没得指望。所以丰年单单重一“秋”字。张河阳《田居诗》云:“日移亭午热,雨打豆花凉。”寒山子《农家》诗云:“紫云堆里田禾足,白豆花开雁鹜忙。”
为甚么说着田家诗,偏偏说到这种白豆上?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可见这个豆棚也,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稗草,那里还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习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就去请那老者。”
却好那老者,是个训蒙教授,许久在馆未回。这日乘着风凉,回家探望。众人请来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时不在,觉得棚下甚是寂寞。虽有众人说些故事,也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老伯年齿高大,闻得当年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要求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熟之际,也不敢作践了五谷,荡坏了身躯。”
老者道:“若说起当初光景,你们却唬杀也!记得万历四十八年,辽东变起。泰昌一月短柞,转了天启登基,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一些世事。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内帑弄得空空虚虚。彼时的吵闹,还在山海关外,内地尚自平静。不料换了崇祯皇帝,他的命运,越发比天启更低。遇着天时不是连年亢旱,就是大水横流;不是瘟疫时行,就是蝗虫满地。兼之赋性悭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科官,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递、夫、马、钱、粮尽行裁革。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绝了衣食,俱结党成群,为起盗来。
始初人也不多,不过做些响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后来上官知道,遣兵发马,护卫地方。这些盗党或啸聚山林,或团结水泊。那时,若得一位有胆勇智谋的元戎,出来招安,没有在朝的官儿,逼索他贿赂当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权,也还容易消灭的。不料国运将促,用了一个袁崇焕,使他经略辽东。先在朝廷前夸口说:‘五年之间,便要奏功,住那策勋府第。’后来收局不来,定计先把东江毛师杀了,留下千余,原往陕西去买马的兵丁,闻得杀了主帅之信,无所依归,就在中途变乱起来。四下饥民,云从雾集,成了莫大之势。或东或西,没有定止,名叫流贼。
在先,也还有几个头脑假仁仗义,骗着愚民。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关中左右,地土辽阔,各州、府、县既无兵马防守,又无山险可据,失了池村镇,抢了牛、马、头畜。不论情轻情重,朝廷发下厂卫,缇骑捉去,就按律拟了重辟,决不待时。那些守土之官,权衡利害,不得不从了流贼,做个头目,快活几时,即使有那官兵到来,干得甚事。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只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如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他歌道: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四下起了营头,枝派虽不记清,那名字绰号也还省得,如:
大傻子刘通、王老虎王国权、老回回马进孝、过天星徐世福、闯王高汝景、闯将李自成、没遮拦阎洪、扫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贺景、闯塌天韩国基、草天王
贺一龙、混十万刘国龙、活阎罗马守应、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寿、赛金刚薛有功、红狼刘希尧、巴山虎李园、草上飞徐世宝、紫金梁冯进孝、鬼子母
董国贤、草里眼孙仁、金翅鸟王国曜、曹操罗汝才、九条龙郭大成、一斗谷孙承恩、独脚虎刘兴子、金钱豹柳夫成、莽张飞杨世威、蝎子块白广恩、八大王
张献忠、李公子李严、邓天王邓廷臣、阎王鼻刘越、云里虎张得功、三猴儿李超、老当家坤一魁。
许多头目在那没有城池、乡兵、寨堡的地方,兵马一到,老小随着俱行。凭着力气,抢得驴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队。凡四十岁以上,不论男妇一概杀了,只留十二、三岁到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当作宝贝,或结义做弟兄,或拜认作父子。你道他营中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纪大了,多有系恋家小财产,恐生外心。惟是这些小伙子,奋着少年血气,身家父母俱无挂碍,不知天高地厚。遇着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来,坏了前边的,后边的就涌上去。撞着坚厚城池,小子们拿着云梯、遮阳、挠钩、套索搭着,一个个扒顶而上。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
日间,一队一队更翻攻打,夜间,又有一班专扒地洞的,在于城壕一、二里外,用着卷地蜈蚣、穿山铁甲,绕地而进,或到了一、两个空隙,加上炮火,一声炸烈,登时城墙倒塌,一拥入城。城内人民杀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领而去。
始初破城,只掳财帛、婆姨;后来贼首有令,凡牲口上带银五十两、两个婆姨者,即行枭示。残破地方,抛弃的元宝不计其数。有那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记认明白,希图日后事平,掘取受用。谁知性命不保,那里轮得你着?日久埋没,听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时小子看得钱财,如粪土一样,只要抢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还有那忍心的,将有孕妇人赌猜肚中男女,剖看作乐。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干,以备闲中下酒。更有极刑惨刻,如活剥皮、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脚指,煅炼人的法儿不知多少!只好粗枝大叶说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时节想那乱离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
前日,有个客人从陕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广地方,遇着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两手的,见了好不寒心。后来见得多了,不甚希罕。更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来人也不信。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残缺,还不伤命;只那颈颅砍了,登时便死,没甚么法儿补救得的。有个人,却在河南府洛阳县地方荒村、小镇之上,偶然骑着牲口走到彼处,遇着疾风暴雨,无处躲闪,要借人家屋檐之下暂时避雨。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屋内借宿。里边走出个老者道:‘屋宇蜗小,不敢相留。须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
那客人因天色渐晚,不便趱程,看见老者家里尚有侧屋二间空闲闭着,再三相恳。那老者道:‘侧房虽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难?此中有个舍弟在内,不便同居。’客人道:‘既是令弟单身在内,有何不便?’老者道:‘穷途相值也是奇缘,但你见了,不要害怕。’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随你甚么尊官、贵客、穷凶极恶之人,何处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来?’嘴里一头说,脚下一头走。将及侧门,老者轻轻叩了一声,里边响动,把门闩拔脱,一手推开。
客人随着老者进内,猛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左侧站着一个没头的人。那客人一见,就大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口尚张着,未曾合闭,两脚也就倒下地去。老者连忙扶起道:‘预先我已说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强说道:‘不怕。’如何便怕到这个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问道:‘怎么缘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说与你听。’一手指着没头人道:‘这个舍弟向在潼关卖布生理。前年被流贼一路追赶逃回,不料到家只离得三十里地面,却被土贼从旁杀出,把舍弟一刀,将头砍落,倒在地上。夜间,就有许多豺狼,把死尸一半残食。将次食到弟尸,那魂灵只听得耳边一声喝道:‘畜生快走!督阵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
少间,却见许多人马簇拥而来,将阵上伤亡一一照名验过。点到舍弟,簿上无名,换个簿子查看,乃是受伤不死,尚有阳寿四载。次日,舍弟心上却就明白起来,将手摸那头时,只有一条颈骨挺出在外。是夜,我尚躲在村中僻处,却听见有人叩门,乃是舍弟声音。荒村中又无灯火,只得从黑影子里扶进屋内。他就将前村遇害缘故,说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才见是没头的;却原来与没头的说了半夜。始初也吃了一惊,只见身体尚暖,手足不僵,喉咙管内唧唧有声,将面糊、米汤茶匙挑进,约及饱了,便没声息,如此年余。近来学得一件织席技艺,日日做来,卖些钱米,到也度过日子。’
客人听见说得明白,心下方安。毕竟是那脱惺忪,一夜不敢睡着,到底是个‘怕’字。这也是古今来的奇事,说做活人不得,说做死人也不得。
如今,再说一个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此事,却在陕西延安府安塞县地方,姓党名一元。生平性子刚直,膂力过人,家业也极丰足。地方上有那强梁霸道的人,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凡有贫穷厄难之人,他便捐费赀财,立为提挈。远近村坊,俱感激他的义气。一两年间,处处仰慕他的声名,不减太平庄上柴大官,郓城县的宋押司了。
此时流寇尚未充斥,州、县地方闻有贼警,乡绅士庶俱各纠集庄丁,措办月粮、器械,以为固守之计。上司又恐民间有那不轨之徒乘机生变,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贼蠢动地方,俱要举一智力兼备之人,在郡城立为都统,州、县立为团练,村、堡、镇、寨立为防守;俱各从公选举,若才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担当。那时朝廷公令虽严,世风恶薄。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费许多资财,若没前程的百姓,梦也梦不见了。不料,时下有团练之举,人头上也就当做真正官职一般。彼时公道在人,地方、绅衿、保甲齐声推荐党一元堪当此任。文书申上,抚、按、司、道即便发落,党一元也就承其职任。凡一应城守事务,调停设备,俱各得宜,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