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即便拽上了门,双双步下扶梯,直趋监学室,说明请假事由,监学李夫人,料他们托名买书,借佛游春,却并没正当言语,去驳拒他,只好认可了。各给一小长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凭据。两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门,给管门人照了一照,频动小蛮靴,一迳望东北行。到西门外,搭了电车,转眼之间,早抵棋盘街南段了。下车后,眼门前顿觉一亮,鳞次栉比,商铺如云,莺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书店,因笑问道:“沉鱼姊,你看这也书局,那也书局,恍惚书天书地,来到书窠路里呢?”沉鱼道:“是啊,这地方本要算书业总汇的中心点咧。”走了不多路,沉鱼将手向那边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东的高大洋房,就是振华馆了。”莺娘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堂子,外面悬几块黑地白字的牌儿,却不知写些什么,沉鱼自命老口,一手挽着莺娘道:“妹子随我来。”
看官们你们想大家都知道的,旧年子振华馆主人曾在各大报上登过好多天的广告,因为女学生买书,踵趾相接,怕那年轻伙计,血气未定万一唐突他们是对不起的。所以特特为为设立一女售书处,另外派几位有胡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庄事也算他虑周藻密,会做生意之极咧。怎奈沉鱼姑娘,当时未晓此中底细,莺娘是初次问津,越发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脚乱,要紧买到手了,去四马路一带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双扇朱漆门,直冲冲的推将进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买本新唱歌集,好像那书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儿,别是另有什么新名目呢?我若说差了,贻书贾笑柄岂不惭愧杀人。”莺娘瞧着他呆瞪瞪痴向柜台,倒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甚药物,等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姊姊,咱们到此干甚呢?”沉鱼道:“慢看。”说着,又默了数分钟,才向馆中执事人讨了张书目单,覆番展阅,真个浩如烟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就双手捧著书目,指给执事人观看,说道:“只书儿现可有么?”执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这女子必读书呢?有的有的,五版尚没售罄,六版早经印就,任你要买千百部也有的。”说着忙去里面书堆中,拿出一大幢的书来,递与沉鱼,沉鱼也没心思去拣择他,只随随便便抽取了一册。莺娘询明价格,如数付讫。
这时柜台里众伙计,不论少的壮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齐心丸都一眼勿杀含着似笑非笑,十八个画师画勿像个腔调对准柜台外,幸而沉鱼素来倜傥,尽你无数无数的眼毒,结聚他身上,总也毫不介意。莺娘究属新出茅庐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脱了,沉鱼迳将书目纸,包好了书,回过头来,又见那旁洋红木的矮脚脚内洋纸、洋笔、洋墨水,各色俱全,因问道:“妹子,课业应用物,你可备了么?”莺娘摇首道:“除落《列女传》外,并无片纸只字的豫备。”沉鱼道:“乘便购了,也使得的。”
莺娘道:“缓日再来罢。”说着,抄在沉鱼前面,挨门竟出。沉鱼且笑且行道:“怪丫头,别走差路呢。”莺娘住了足回顾道:“姊姊,你来你来。”于是沉鱼也离了振华馆,叫着莺娘道:“妹子,为何只种性急呀?”莺娘把脸儿一沉,垂头无语,沉鱼暗忖道:“嗄,他还是稚气未脱,动不动便要生气咧。”故也不再去问他,依旧一姊一妹,后先徐步,东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盘街,兜过麦家圈,道旁电灯,渐渐的燃点齐全了,沉鱼就在身边摸出小时表一看,却已五点四十五分,便惊异道:“阿呀,学堂里晚餐钟声,又将动呢。”莺娘道:“姊妹,咱们往那里去修五脏殿呢?”沉鱼道:“先到青莲阁,找了徐家老鹏,然后赴一品香会餐,好呢不好?”莺娘道:“都好。”
说着,忽听得路上游人,三三两两,都说道:“好影戏,好影戏,皇帝出棺材,难得瞧见的,去看去看。”莺娘道:“姊姊,你听他们说的话么?咱们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殡葬从未寓目过,今朝走得累歇歇脚必然也去参拜参拜,莫错失这机会呢。”沉鱼笑向莺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学得参拜两字的乖,已会现现成成的运用了。”莺娘道:“终亏姊姊高明,下了个瞎看看的主脚。”沉鱼道:“足见妹子也富于记忆力的。”莺娘道:“别来说笑我罢,那影戏馆的所在,姊姊可认识么?”沉鱼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马戏、电光戏、京班髦儿戏,各种戏馆,处处都身亲阅历,那得不认识!”莺娘道:“离此有多远呢?”沉鱼道:“近的很咧,但是饥肠辘辘,怎好便去看戏呀!”莺娘道:“嗳哟哟,你太愚了,须知看了戏,也当得饱的。”沉鱼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戏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两人七兜八搭,从望平街口,直向西来,气吁吁加紧一步,跑过商品陈列所,瞥观满马路的灯球,闪烁似秋夜飞萤,有几家大商号,连招牌字也用灯光拼成的,莺娘道:“这就是四马路么?车来马往,电掣星驰,热闹到极步也。”沉鱼道:“原是聚精会神的大市场呢。”莺娘道:“阿姊姊,前边人海人山,途为之塞,怕要挤不过去了。”沉鱼道:“谁叫你挤过去呀?莺娘道:“嗄,莫非到了?”沉鱼点了点头,迳和着莺娘,自人丛中轧入,购得两份入场券,昂昂然踏进剧场。
但见座上客满,早拥塞得无地可容,四处看转来,总没有清爽些的坐位。出于无奈,只得在边厢里,将就歇歇罢。可巧那东西边厢,满布的尽是洋装打扮,身着体操衣,口衔纸卷烟,好一似面庞上写明着学生字样。这班学生见两艳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乱,口内流涎,现出一种吊帮子个形状,说书先生话头“黾梦花极”那四字雅号,概可奉赠他们了。莺沉二美,正局局促促,并坐在一块儿,两双俏眼睛,斜觑舞台,隐约中见活泼泼的一顶黄杠,临风飘拂,罩着一大幅黄缎,满绣金龙凤,帝者气象,固自不凡。后车数百乘,无非是伦贝子、朗贝勒、庆亲王、孙中堂和那张鹿世那四大军机,暨十一部尚书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着阶级的高下,分班挨次,鱼贯而行。也有几个碧眼黄须,佩带着光乍乍宝星的,想来就是各国的送葬专使了。众百姓们,靡不敬敬肃肃,环跪跸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莺娘那时竟看呆了,沉鱼也带了墨晶镜,目不斜视。却不料前后左右的学堂生,顷刻间沸翻摇天,各操英国话儿来相戏弄,一年龄最小的学生道:“密司脱王,雨何西,齐司拜特换痕。”旁一学生应声道:“也司,希一司,卖哀槐哀夫”那学生又道:“诺卖哀槐哀夫”说着,瞧瞧沉鱼,又瞧瞧莺娘,喧哗笑语,争以夫婿自居。倘有个中人细辨语意,其实轻薄得紧呢。可怜沉鱼、莺娘,虽然做了女学生,二十六字母仅仅念会了爱皮西提四大字,连杨泾浜的起码洋话,也没拾得半句牙慧,那里懂得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谈锋呢?单觉咭哩咕噜狺狺作犬吠声,妨人静观,百般可厌,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尔为尔、我为我便了。又逾一小时许,十多张影片,屈指已演了过半,忽地里来了一美丈夫,行近沉鱼背后头,轻轻儿拍他香肩,沉鱼倒被他吓个半死,打了几个寒噤,回首一瞧,却是个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谁,且待下回分解。
第5章购唱歌书羞了二美 人影戏馆魔杀诸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