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排日准备,颇为顺手,烦恼有时诚然不免,但总觉得没有这次失望后,象胶粘着在精神上,越想摆而脱之,越粘牢得可怕。他自己想不出那古怪女子何以要以烦恼给之的渊源,他只好浩叹:女子确是一个谜!更想起了孔夫子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既是谜,既为难养,则男人们何苦以有用的心思脑力去解她,去驯服她?让她去好了!给她个不理!岂不免却许多人的许多无谓烦恼?本着自己的十足道理,再一转弯,因就转到了男女之间实在不应该太自由,而委实应该规规矩矩。顶好是不许两方接近……这未必做得到,何况新政办了一二十年,老腐败的“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姑姊妹女子不已嫁而返,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等等,一定是过了时,行不通的。然而不许彰明较著的胡闹(即所谓荡检逾闲也),却是理所当然。“新道德建设论”据说便是这样产生,而经在东西洋留过学的秘书们、参事们从而发挥、润色、构成的。“新道德的学理说明有几十万言,是一本杰作,并且有好几国的外文课本。这太严肃了,用不着说它。新道德的实施第一个节目,却非常简单,除了不准不找事情做而闲坐茶铺,除了不准包白帕子(即白布头巾),除了在酷暑天气不准打光董董(应该是光秃秃,秃字转为董字音,即打赤膊也)外,对女的则规定出门必戴帽子,最好是荷叶边的白布软帽(很象西洋女人的睡帽),自然其余条款尚多,而对男的,顶严厉的便是严禁神了。
神,也是四川特创的名词,创制于满清末年的重庆,而这个字,则是民国元年成都报徒新造的,并不见于字书,与字同音,而意义不但包括流氓痞子,且着重在调戏妇女这一举动上面。向来官中人注重维持风化,以及保障道德,对于神,恨之入骨,认为天下兴亡,国家治乱,其惟一的枢纽,便在能否把神肃清,也和差不多同时而把这全责归之于妇女的衣袖之长短,和裙子之高低一样。不过到新道德建设论实施后,其办法更为严厉起来,除了把神按在街面上,以军棍痛打光屁股外,还特别在通街大衢上竖立一些石条,把神缚在上面示众,以昭炯戒,此石条便名之曰“神桩”。其中有一次,是他亲自处理的,据说更加利害。
事情之发生,大约就在淑贞失踪后三个月内。一天,有一个什么高级学堂,举办一个什么讲演会,请他去致训,题目是新道德之养成。顶精采的是在现成稿子之外的一段临时发挥的话,举了西洋人若干行为以示新道德的标准后,便慨然叹息:“一句话归总,要完成新道德,先就得把精神振作起来。如何振作精神?先就得爱干净。西洋人不说了,光说日本人,日本人一天洗三个澡,所以他们只要把两手在裤袋里这么一插,站在你们跟前,你们能不自惭形秽吗?你们,哼!……你们还是受了教育的,你们自己看,你们中间有几个人的衣裳是穿整齐了的?拖一片挂一片,肩头上的灰尘那么厚!……不爱干净至此,配讲新道德?配称新国民?配和洋人们站在一块办外交?……”
训了一顿之后,心里很是痛快,连休息室也不再进去,一下讲台,挥着手杖就打伸腿子走了。
心里痛快,精神也更有了,一直大踏步走出学堂,一直大踏步走到街上。街上迎面而来的行人,即使不认识他,而看见他身后几十个武装勤务兵,一顶漂亮的三人藤轿,气焰熏天的漫街走来,也就知道这是一位什么人了。当然远远的避开,而包白帕子的也就自己知趣,连忙取下揣在怀里。背着他走的,以迎面而来的人为鉴,也等于脑袋后面生了眼睛。然而有两个人,公然在他前头街心走着,并没有意思避道。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