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文亦第期各适一世之而已,而必刿心刳肺[25],龂龂焉以师乎古人若此者何也?以为不如是则不足以为文也。此固二道也。尝观于江河之水矣,谓今之水非昔之水耶?则今日之水所以异于昔才安在?谓今之水犹昔之水耶?则昔之水已前逝,今之水方续流也。古之人不探饮乎今之水,今之人不扳酌乎古之水,古水今水是二非一,人皆知之,古水今水是一非二,则慧者难辨矣,蚩蚩者日饮乎今之水[26],有人曰:“吾必饮乎古之水,而不饮今之水”,则人必笑之矣。蚩蚩者饮乎今之水,有人曰:“若所饮今之水,实乃即古之水“,则人猝然未有不罔于心而中夫惑疾者也[27]。夫有孟、韩、庄、骚,而复有迁、固、向、雄,有迁、固、向、雄,而复有韩、柳,有韩、柳,而复有欧、苏、曾、王,此古今之水相续流者也,顺而同之也。而由欧、苏、曾、王,逆推之以至孟、韩,道术不同,出处不同,论议本末不同,所记职官、名物、时事情状不同,乃至取用辞字、句格、文质不同,而卒其所以为文之方,无弗同焉者,此今水仍古水之说也,逆而同之也。古今之水不同,同者湿性;古今之文不同,同者气脉也。虽然,使为文者,古人已云云矣,吾今复取古人所云而云之,则古人为一文已足万世之用,而复何待于吾言乎!夫文犹己也,生民以来,四海之众而中有己,立己于此,将使天下确然信知有是人也,则必不俟假他人之衣冠笑貌以为之亦明矣。奈何世之为文者,徒剽窃乎陈言,渔猎乎他人而以为之己也。征是以核之[28],将见子不复识其父,弟不可辨其兄,群相怪惑,无能求审此人面目之真,而己安在哉?是故为文之难,而离之实难[29]。
虽然,合可言也,离不可言也。故凡论文者,苟可以言其致力之处,惟在先求其合;苟真知所以为合,则以语于离不难知矣。若于古人艰难怪变之境,不知其难至,而以为与己不甚相远也,则其人又不足以语于合之说者也。真力不至,则精识不生。蛟龙之攫閷[30],虎狼蝮虺之毒螫[31],迩之可以杀人,而慢易与之;家鸡野鹜之畜,无足爱贵,而威凤宝之[32]。史言大秦国有骇鸡犀[33],置犀于地,鸡见之却走,而人之过之者,蹴踏践履,童孺丈夫千百,而无稍异也。岂人之智不若鸡与?彼其性不相习,则其天弗能通也[34]。世之俗士,名为读书,彼其于古作者之制,实未尝相习,故其天弗能通,亦若是也已。粤无雪,土人见微霜,目之为雪,此固不可以口舌喻也。是故文章之难,非真信之难,真知之实难。
大荒之东有山焉,名曰“大言”,谓之“大人之堂”[34]。其去中国,不知其几万里也。欲造之者,必道君子之国[35],然而或行数十里焉,或行数千里焉,行数百里者视数里者为近之,数千者里则弥近之矣,而要其未得至也则相若。昔程子以说相轮之喻斥介甫[36],吾谓今之谈学问者,皆介甫之说相轮也。百工技艺之人同治一事,其知之精者往往独胜,又况以未知为知也耶?虽然,文章之道固贵于知矣。而知又视其智之浅深、大小、偏全之量,同闻异受,天地悬隔。孔门弟子,日侍乎圣人,而游、夏之不知不同冉、闵之知不同颜、曾[37]。譬如水焉,瓮、盎、盘、盂,以及湟、潦、沟、浍、河、淮、江、海[38],同为受水之器,广狭不可同日而语,要各满其量者,亦各随其器也。庄子曰:“世有真人,而后有真知。”[39]夫真知又有所待而定耶。往者姚姬传先生纂辑古文辞,八家后,于明录归熙甫,于国朝录望溪、海峰,以为古文传统在是也。而外人谤议不许,以为党同乡[40]。先生晚年嫌起争端,悔欲去之。树进曰:此只当论其统之真不真,不当问其党不党也。使二先生所传非真耶,虽党焉不能信后世。如真也,今虽不党,后人其能祧诸[41]。要之,后有韩退之、欧阳永叔者出[42],则必能辨其是非矣。此编之纂,将以存斯文于不绝,绍先哲之坠绪[43],以待后之学者,何可不自今定之也,而疑之乎?孟子论道统,舍伯夷、伊尹而愿学孔子、管、晏[44],岂足顾哉?古之善言文者,必之江海[45];善观江海者,必观共澜。熙甫、望溪、海峰三先生之得,与于江海者,其澜同也,学者亦必涉其澜而可哉。
缘足下意笃词恳,聊相与略陈其概,其以此膺时人之诟骂,所不敢辞。不宣。
第2章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