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學內合生臣江遹上進
湯問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與若俱來者何人也;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警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鎮其頤,則歌合律,捧其首,則舞應節。千變萬化,唯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傳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穆王始悅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解曰:雖傅會之物,既教之倡,是誨之淫也。故能歌合律,舞應節,則其瞬目也不足異矣。夫人之巧固有若飛鳶玉楮之妙者,是物而已。人為萬物之靈,疑不可以傅會而象之也。偃師之所造,乃能使趣步俯仰不殊於人,歌則合律,舞則應節,千變萬化,唯變所適,夫然後為至妙也,故雖班輸墨翟之巧亦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也。噫,人之有生,奚啻偃師之巧?人常由之而不自悟,至於偃師之造倡亦末矣,乃更羨其巧,不亦外乎?
甘蠅,古之善射者,殼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卧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必學視而後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餘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附膺曰:汝得之矣。
解曰:學不瞬者,不以物易己也。學視得,將以轉物也。我不易於物而物為我轉,故能見小如大,視微如著,射之所以中者在我矣。此紀昌之所以能貫虱也。
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村之端扞之,而無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塗,請為父子。剋臂以誓,不得告術於人。
解曰:孟子言矢人豈不仁於函人,以謂術不可不慎。故紀昌既盡飛衛之術,於是謀殺飛衛也。蓋幻昌之學,飛衛之教,幾在於唯恐不傷人也,必終於此而已矣。逢蒙學射於羿,既盡羿之道,於是殺羿,亦以是也。孟子以逢蒙之殺羿為是,亦羿有罪焉,為其取友之不端也。有學射若庾公之斯者,則安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哉?幸哉,飛衛之生也。曩非得棘刺以扞其遺矢,則必不免矣。故君子之務學者,不射之射爾。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造父之始從習御也,執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汝先觀吾趣。趣如吾,然後六轡可持,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塗,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造父學之,三日盡其巧。泰豆歎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應之於心。推所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脣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閑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迴旋進退,莫不中節。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險,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窮矣。汝其識之。
解曰:天下之事,固有若緩而急,疑後而先。愚者之所暗,智者之所察也。故習御之道,人莫不以為先於掌握之執節。泰豆之教,乃先使之觀其趣,亦猶學射者之先學視,為弓者之先為箕,為冶者之先為裘也。由是知雖一技之微,學不由師,則終莫識其為之之先務,雖有智者不能無因而造其妙也。造父學之三日而盡其巧,何其敏也?然而自非執禮甚卑,三年不告,而執禮愈謹,則其學不誠,其思不精,亦安能得之如是之捷乎?以其所得而推之所御,無餘術矣。且以馬駕車,以轡御馬,六馬之眾二十四蹄,一足差所投,則六馬之良皆棄矣。御之難也如此。是以習御者不用目,亦不用策,視以目則見愈亂而不周,驅以策則力愈勞而不整。唯內得於中心,外應於銜轡,則險夷急緩而其心常閑,進退旋曲而其體常正。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無餘轍非無餘轍也,以言輿輪之無所於窒也;無餘地非無餘地也,以言險夷之無所於擇也。御至於此,乃不知是我之御馬,馬之駕車也,視之若一矣,豈不妙哉?此造父所以能主穆王之車,肆意遠遊,過崑崙,觀日之所入,一日而行萬里也。噫,執御者微亦甚矣,其術之妙一至於此,技安足以命之?使造父也投其街轡而施其所得於道,夫孰曰不可?楊子曰:有天下者審其御。審此而已。
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曰來丹,謀報父之讎。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
解曰:黑者,陰之色。卵者,陰之類。魏者,高顯之所。魏黑卵,老陰之象也。邴者,明之盛。章者,文之成。丘者,中高之地。無邴章,老陽之象也。丹舍陽,來丹,則少陽之方浸而長者也。《易》曰:陰疑於陽必戰。陽常居於大夏,而以生育長養為事,而陰則退伏矣,是於陽不能無暱嫌也。故至於方冬用事則牋物,入之而殺丘邴章焉。然陰方盛,而一陽之氣已濳萌於黃鍾之宮矣,是為來丹故謀報父之讎焉。陽體剛,是以來丹氣甚猛,形甚露。方且濳萌,是以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唯其體剛,故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也。
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刃,披胸受矢,鋩鍔摧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鷇也。
解曰:陰以刻制為事,又方用事堅冰之時也,是以志悍力抗而皮骨非人,承刃受矢而痕撻無有,視來丹猶雛鷇也。
來丹之友申佗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佗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却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僕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
解曰:寶劍,神器之能宰制者也。殷,中也,與以殷仲春之殷同。殷帝之寶劍,言沖和之氣,宰制陰陽,審諦而不妄也。其祖得之,則其道自古以固存也。神器至妙,以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故一童子服之,而却三軍之眾。申佗,則能申人之不直者,故為來丹謀焉。孔周,則能周旋於人理之至者,故申佗使來丹求劍於若人也。執僕御之禮,致所尊也。請先納妻子,質其誠也。
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旦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則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騞火麥切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
解曰:含光,則葆光而不曜者也,此神之妙萬物而為言也。視之不可見,以無形也。運之不知其有,以無用也。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則其道密庸也。承影,則既有影可承矣。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皆陰陽之交際於是時,反本而求之,淡兮似或存,終不可得而識也。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則鼓舞萬物而無迕於物也。宵練,則既有體矣。方晝則見其影,役於陽也。方夜則見其光,制於陰也。然見影而不見光,見光而不見影,猶未赫然有物也。其觸物也,騎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則行於萬物,生之育之,代榮代謝,其化無窮也,使夫生化者不得不生不化,是或物之疾也。然神之所為,以無有入無間,是為隨過隨合。雖覺疾也,於物無所傷,而物亦不能傷我,是為不血刃焉。傳之十三世,則言周歷陰陽之度,而其存自古也。無施於事,是謂無用之甩也。匣而藏之,則其藏深矣。未嘗啟封,其神無郤之謂也。
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
解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也。即其寓於生化之序,擬諸形容,有若三劍者焉。至於宵練,始兆於太素,而為質之始,故來丹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不絕其相生相配之道也。與齋七日,則一其志而忘其形體也。晏陰之間,則昏明之交,密傳其道也。
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彊。彼其厭我哉。
解曰:牖下,陰陽之際也。醉而偃,則迷而罔覺之時也。陰方隆盛,必於其交際罔覺之時,始足以害之爾。雖然,宵練之劍能使物覺疾而不血刃而已。故來丹以之斬黑卵,則怒其妻曰:使我溢疾而腰急;以擊黑卵之子,則曰: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彊。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而已矣。然而黑卵雖承刃而不覺,亦已溢疾而腰急,其體自是而日消矣。故雖有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俄而春日載陽,而小往大來矣。人皆暗夫四月維夏,不知其本乃自於來丹濳移於一之日也。嘗原陰陽之道,相生猶父子相偶猶夫婦。其迭用也,則更生更死,其交戰也,則更怒更讎。囚則為疾,用事則旺。其道雖無待於外,其用則寓之於物,此陰陽之情也。凡物之情態,人之云為,皆陰陽之役也。嘗試以人情物變求之,陰陽之情,義無一不備。故有若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來丹誓手劍以屠黑卵之事也。然而陰陽之理,更王更廢,終不能相絕,是以來丹雖有屠黑卵之志,而不能殺黑卯也。如黑卵而可殺,則生化之理或幾乎息矣。若是則魏黑卵何以能殺丘邴章乎?蓋丘邴章已用而為旺者所勝,故可殺也。若魏黑卵則方用事而旺,安可殺哉?且方是時,非獨陽氣濳萌,為來丹而已,為魏黑卵者亦既有其妻與其子矣。是以原陰陽之道,雖曰陽生於子,陰生於午,而陰中之陽,陽中之陰,其生其長;其消其息,有不可得而測究者。明乎列子之斯言,則其道思過半矣。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鍊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
解曰: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得於西戎之獻,而非中國之有也。皇子局於耳目之見聞,而不能博通乎物理之變異,遽以為無此物,而傳之者妄,非誣理而何?列子此篇,妙及於天地之表,若女媧之鍊石,愚公之移山,夸父之逐日,扁鵲之治疾,偃師之造倡,來丹之手劍,几皆闡無內之至言,以坦心智之所滯,恢無外之妙理,以開視聽之所閡。如俾膚識淺聞之士皆自局於見聞,而不能深求至理,又焉能解其桎梏哉?是其以此終篇之意也。
湯問解
萬物之出機入機,隨其種性,因其情想,更相變易,萬形萬狀,則有大禹之所不能見,伯益之所不能聞,夷堅之所不能志者。其變可勝窮哉?雖然,其形則異,其性則鈞。龍伯之國,其人雖大不殊僬僥之心智一,僬僥之人,其形雖微,不殊龍伯之悅惡。焦螟為細矣,生理亦無不足;鵾鵬為巨矣,性量亦無有餘。大椿之壽,亦終於死;芝菌之夭,亦既有生。昧者惑於物變之不齊,不明夫其性之不易,由是矜壽而傷夭,就愛而避惡,樊然殽亂,終身役役,莫之能止。故列子,假《湯問》以別其大小、同異、巨細、長短。要之,以至道也求之此篇,有若日之遠近,小兒辯之,而孔子不能决者;有若扁鵲之治疾而使公扈、齊嬰與其二室俱不能相知者,是皆惑於形變,而不知其本無不同也。苟知其所同,則無往而不一矣。故蒲且子之弋可用以釣,弋釣之道可用以治國,鄭師文、伯牙以此而妙於琴,子期以此而善聽,飛衛、紀昌以此而名於射,造父以此而精於御。偃師之造倡,秦青之善謳,亦以此道而已。使數子者投其技而進乎道,夫孰曰不然哉?凡此萬物之化,皆不能逃乎陰陽之運,故終以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來丹謀報父之讎焉。雖然,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將欲齊之,必得其所以齊之之道而後可。如亦蔑然於萬物之變而弗顧,以為能齊物矣,是猶掩目塞耳者自以謂莫之見聞,何能制其坐馳之情哉?終之以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蓋為此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