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湯問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解曰:唯聖人能通其道者,非聖人樂通物也,其道無不通爾。非聖人之所通者,非聖人不能通也,其道自然無所事通爾。然而必有非聖人之所通者,而後有聖人之所能通者爾。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
解曰:北,朔方也,萬物之所藏也,真一之所合也,至神之所寓也。濱北海之北,其國謂之終北,則精之又精,神之又神者也。不拘於方,故無際畔之齊限。不役於氣,故無陰陽之化。不假於物,故不生動植之類。四方悉平,其道甚夷也。周以喬陟,其外無郤也。若是則非神禹安能之其國哉?雖神禹也,非迷而失塗,亦莫之能至,以非足力舟車之所及故也。
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擔甀。頂有口,狀若圓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徧。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衰苦。其俗好聲,相携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
解曰:居中在上,中虛不窒,其循無端,其出無窮。能常滋澤萬物者,滋穴之神瀵也。臭過蘭椒,味過醪醴,則其道發聞惟馨悅可人心如此也。經營一國,無不悉徧,則其道無不為而無不在也。物亡札厲,至和不散也。人性婉而從純氣內守也。柔心,則神凝也。弱骨,則形釋也。長幼儕居,男女雜游,人不婚宦也。不耕不稼,不織不衣,人不衣食也。百年而死。處常得終也。其民孳阜,生生不窮也。相携而迭謠,則各得其真樂也。其所以能若是者,以夫飲神瀵以易其中,沐浴神瀵以染於外爾。
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忄敞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剋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咤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杜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水不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解曰:周穆王嘗與化人俱為神遊,故其後肆意遠遊,嘗過其國也。三年忘歸,神者受之也。既歸數月,而復進酒肉,召嬪御,且又為不神者求耶。夫自神禹至穆王之時,治變有忠質文之異尚,而穆王之游與夫神禹之至其國,見聞曾不少異,豈非神之所為獨存而常全歟?若桓公之霸與夫隰朋之賢,安足以知此?故區區睹齊國之近,而以為莫之或加,乃更以仲父為耄,是猶埳井之蛙跨跱埳井之樂,而不知東海之大樂也。
南國之人被髮而裸,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佃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然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輒休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朽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解曰:五政之所加,七賦之所養,中於天地者為中國,故其人冠冕而裳。農商佃漁,冬裘夏葛,水舟陸車,其所云為,無非中道也。地偏於陰陽,則其習俗亦偏矣,故南國多暑則被髮而裸,北國多寒則羯巾而裘。其偏於四海、四荒、四極之遠者,則又有若輒沐、炎人、儀渠之國,其習俗乃有非耳目之所見聞,而人理之所甚駭者。上以為政,下以為俗,居之而不疑,是皆陰陽為之。寇習俗足以亂人如此也。
孔子東遊,見兩小兄辯鬬,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解曰:日麗於天,而隨旋者也。上下八方,無極無盡,難終難窮,安可以俄而測其遠近哉?《元命苞》曰:天不足於西北,陽極於九,故天周九九八十一萬里。《歷記》言: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里。二家之學,其有所授之也,如信其說,不亦近者熱而遠者凉乎?至於驗之車蓋盤盂之說,則不合矣。故方其出於扶桑而為朝明,則滄滄凉凉,可擬以車蓋。及其對于昆吾而為正中,則猶之探湯,而可擬以盤盂。宜大而小,宜凉而溫,宜近宜遠。大小溫凉近遠,雖小兄之智亦知惑之。究其所以然,雖孔子之智有不能辯者。蓋日猶道也,以為遠則或能悟之於一息,以為近則人常迷之於終身,言其大則用之彌於太虛,言其小則廢之莫知其所。故視日於大小,不知者也;求道於精粗,不知道者也。嘗試以夫燧求火於日,則不旋踵而至矣,又焉有初中遠近之間哉?然則大小遠近,終不可期,是乃日之所以為妙,而其運行終古不息也。孔子之不能决,豈真不能决哉?存之而不論爾。小兒遽謂孔子為非多知者,孔子常曰:吾有知乎哉7無知也。孔子而多知,又奚以為孔子?區區較日之大小遠邇,真小兒之辯鬬爾。
均,天下之至理也。
解曰:均齊萬物,無有高下,則物我同而合乎一,合乎一則同乎道,是為天下之至理。莊子所以有《齊物論》。
連於形物亦然。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髮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
解曰:連於形物者,寡不能以勝多,弱不足以制彊也審矣。苟得至理之所謂均而用之,則一髮之微足以引千鈞之重而不絕。以為不然者,累於物也。知其然者,達於理也。連於形物亦末矣。苟得其均,微可以制大若此。矧夫得至理之所謂大均,惡乎往而不可哉?
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鍼為鈎,荊篠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絕,鈎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鈎,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親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鈎,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鈎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彊,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解曰:以弱制彊則弱必絕,以輕致重則輕必壓,何則?勢不等也。我誠弱矣,因彼之彊而制之,則彊不與我敵而為我用,是彊反在於我而弱在於彼也。我則輕矣。因彼之重而政之,則重不與我争而為我使,是重反在於我而輕在於彼也。則弱之於彊,輕之於重,夫孰曰不足以制而致之哉?此詹何以絲綸鍼鉤引盈車之魚於千仞之淵,蒲且子以弱弓纖繳連雙鶬於青雲之際之道也。噫,釣弋異事矣,治國者抑又不同焉.詹何之釣,乃學於蒲且子之弋,又以教楚王之治國者,蓋得所謂至理之均,則物雖萬變,烏能逃吾之至理哉。此《莊子》所謂通於一而萬事畢,是乃聖人以眇然之身土苴以治天下,而運之於一握者也,奚啻楚國乎?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彊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彊,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
解曰:謀慮存乎志,果斷屬乎氣。志者,氣之帥也,志足以師氣,則其發無不中節矣;志不足以帥氣,則役於氣而反動其心矣。故氣彊則傷於專,氣弱則寡於斷也。嘗謂志在於我,初不屬化;由其認有於我,貴生愛身。有愛於身,斯役於身矣。此公扈、齊嬰其志慮所以與氣體而為彊弱也。夫以我之志慮而役於氣體,誠可悲矣。扁鵲乃能治二人之疾而移造化之功,又何妙歟?扈猶跋扈也,故公扈志彊而足於謀。嬰猶嬰兒也,故齊嬰志弱而少於慮。
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辯於扁鵲。扁鵲辯其所由,訟乃已。
解曰:昔者孔子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已焉爾,不得類焉爾,是故苟非其類,豚子真見其母棄之而走矣。苟得其類,雖公扈、齊嬰歸異其室而不疑也。嘗原公扈、齊嬰既為扁鵲易置其心,唯使形者之是役,各反其室而不自知其形之非也。為二室者,惑於形變而不知二人之為類也,故弗識焉。然則二室之於二人者,果索之於形骸之內耶?亦索之於形骸之外耶?如在於形骸之外,則何以遽信扁鵲之辯哉?如在於形骸之內,則方其反於室也,安得而不識?奚必求辯於扁鵲哉?噫,人自生至終,大化屢遷。自老耄而視嬰孩之時貌色智態,奚啻公扈、齊嬰之易形哉?然大化之遷流也密移,人常由之而罔覺。扁鵲之易置其心也以遽,故莫不駭其變焉。且以公扈、齊嬰志氣一易,則其人與其室俱不能相知。又況造化之於萬物,已化而生,又化而死,更死更生,莫知其端。彼人也又烏知其所以然哉?昔楊朱之出也素衣,其反也緇衣,其狗之不知迎而吠之,楊朱所以止楊布無扑其狗也。
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鈞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歎曰: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凉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迴,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鍾,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爾。
解曰:夫道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不可見故不可受,可傳斯可得。善教者止於可傳,善學者斯能有得。師文之學,將違其器而覺其道;師襄之教,將由其器以傳其聲。是以師襄既命之歸,師文方且求小假之也。逮其既有得矣,則力迴造化,幡校四時,翔景風,浮慶雲,條甘露,出澧泉。曾不離於發乎動弦之間,是陰陽之運不出吾之把握也,豈不妙哉?師襄於此亦撫心高蹈而歎其微爾。向俾師文循師襄可傳之術而為師襄之所知,則終必不能得師襄之歎也。是以務學者雖曰不如務求師,而君子則欲其自得之也。噫,一技之妙,其致若此,則有得於道者以之治天下而政安平泰之俗,信無難矣。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
解曰:學道者固有若鄭師文之於師襄,莫知其所存所志而命之歸,其復乃歎其微者;亦有若薛譚之於秦青,自謂窮青之技而去之,卒乃謝而求反,終身不敢言歸者。此學者之不可不辯也。
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云。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長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遺聲。
解曰:真悲無聲而哀,真親未笑而和,謂哀樂之不可偽以為也。以鬻歌假食,則其歌或不出於心之誠喜;因人之辱而哀哭,亦未足以言真悲也,特以其技之妙遂能俾一里之老幼未嘗有憂,徒以聞其哭悲愁垂涕相對而不食;未嘗有樂,徒以聞其歌喜躍抃蹈而不能自禁。夫歌哭之偽乃真能動人,況彼我皆真哉?雖然,其術能施於雍門之里而已,使至齊而歌之,必有辯其不然者。故效其遺聲,止傳於雍門。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解曰:有聲者,有聲聲者,聲之所聲者,聞矣。既已有聞,則大不過官,細不過羽。番其官羽之清濁而稽諸人事,將安所逃聲哉?則子期之善聽未足異也。且伯牙之琴,得子期而名益彰;而子期之聽,非伯牙亦無所施其巧。列子稱之者,貴知音爾。若季札之觀樂,進此道矣。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