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月初一日军装才领下来,都是旧的。连长说:“单军装穿不上好多日子,现在队上已新做棉军装去了;权且把这旧的穿着,日后开进城去穿棉的。”
无论什么人,到他第一次把那不常见的衣服穿在身上时,总要变一个样子的,陈振武当然也在例中。那般小伙伴看他穿整齐了,都绕着他笑说他硬象军官。其实全川军队中也找不出这样一个滑稽军官来的:衣袖甚短,光裸裸的露着两只长手腕,裤子又小又窄,一顶军帽则颤巍巍的顶在脑前,按不下去。张金山说:“没有再大的衣帽了,将就穿罢。”他并教新兵们打裹腿,整理衣服,果然在行得很,老兵到底不同。
至于那一般小孩子也都变了样儿:苦于衣服裤子都太长太大,差不多衣服不必动,他们的小身子尽可以在中间自由自在的旋转。张金山又有主意,教他们系上腰带,沿腰将衣服打上些细褶子;又将袖管向里卷起,裤管翻上;再打以裹腿,虽然臃肿得好象一个衣包,到底也只好将就穿着,等换新的。
编制以后,因为军装尚未领下,虽然便衣胸前系有一张标记,但连长说,出去被普通人看见,到底有失军人的尊严;所以不但平日不准请假出去——老兵们是可以的——就在星期日放例假这一天,也不许一个人走。及至军装穿上,军人的尊严可以保住了,然而在早晨,连长却冠冕堂皇的向弟兄们演说了一篇仍然不准出去的理由:第一,弟兄们才入伍,应该练习服从的时候,长官们怎样的说,就得怎样的做,不许追究什么原故;第二,现在城内城外的军人很多,星期日出来往往打架生事,弟兄们才入了伍,不知道这中间的利害,所以不愿他们去吃暗亏;此外还说了许多,其实据张金山们说来,哪里为的这些,只怕新兵们借此逃走罢咧。所以连长虽如此演说,而特别准假出去游玩的仍有好些人,这中间就有陈振武。
陈振武本同张金山们几个老兵一道进城,说是要往商业场去看热闹的;然而大约才到半途,张金山们便走没见了,只剩陈振武一个人在那里踽踽独行。这绝不能怪张金山们有意撇开他,因为当晚回到金绳寺时,张金山们就闹着说:“怎么半路上就不见你了,我们今天在新化街闹得好不畅快!……”于此,就见得陈振武之未能参与盛会而返转吃了一个小亏的,全是他自己的过失。
这事是这么样的:当陈振武甫进北门城门洞时,他吃了一惊,啊哟!好宽,好平,好直的街咯!街面全是三合泥筑成的,光滑得就如镜面上又抹了油的一样!他心里顿时就联想:
“象我这双烂底草鞋走上去,一定会滑倒的。”这一来就把他的精神提起来了,立时,把他以前蔑视成都省的念头便转过了,心想,成都省定还有格外不同的地方,倒要细细的看一看。是呀,成都省不同的地方果然多:才笔直走了两条街,忽听得一阵丁零的响声,只见远远的从对面飞奔来了几个为陈振武有生以来——简直可以说自他乃祖乃父以来——没有看见过的怪东西:两个高大轮子中间架了一只黑漆箱子,前面伸出两只把手,横起联了一根细杠子,一个人坐在黑箱子当中,一个人穿了身蓝布镶红边的号褂裤,钻在把手中间,拉着把手飞跑过来,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他听见张金山们说:“这几天,东洋车更多了……听说有一二百驾,那东西坐着倒还舒服,橡皮轮子,滚走得平平稳稳的,又没有声音……哪天,花几百钱跑他妈的一趟,也不枉了……”陈振武真算聪明,登时就晓得这叫东洋车,橡皮做的轮子,跑得又平又快,是新近才有的。他心里不由就赞叹:“洋人真巧啦!这也除非成都省才配有,外州县首先就没有这样的路!”
越走,街上越见热闹,两边的房屋越见齐整高大;甚至还有全用火砖修造的。铺子也越阔大,越好看,家家门前,都摆得花花绿绿的。成都省到底是有名气的地方!因为这个原故,陈振武忙于观赏去了,及至在一家洋广杂货铺子跟前,耳朵不管事,被一乘东洋车从侧面冲来,砰訇的把他死狗般撞倒在街面上时,他方觉得张金山们原来已不知去向。
东洋车把人撞倒,这未必完全就算是车夫的罪过,此情独有陈振武知之甚深。他以前抬加班时,也曾在热闹的乡场上用轿竿头撞倒过好些人;他说这些不带耳朵的东西,是应该吃撞的:“凭你一路喊破了喉咙,他还是呆呆立在街当中,”所以他此刻躺下之后,便回想起从前,觉得是自己不对,可是天性中又不由不要骂一声:“你妈的……”不料那车夫把他撞倒,才跑了两步,早被当面两个丘八抓住,一家一掌,口里还在骂:“跑!把人撞跌了,你敢跑!”坐在车上的是一个穿长衫马褂带大眼镜的斯文人,忙说:“瞎眼的东西,快赔礼,快赔礼!”
陈振武已自己爬起来了,那车夫便跪在他跟前,连说:“先生,得罪,得罪,我错了,先生!”那两个丘八还不依,硬说他把陈振武撞伤了,要拉他回营部去处理。陈振武把这两个丘八一看,并不认识,疑心他们定把自己看错了,看成他们的伙伴,自己又并未伤着哪里,况人家又赔了礼,喊了先生(这是他蠢长了二十三岁,平生第一次被人尊为先生的地方,所以他早心气平和,很感谢那车夫的),才打算去奉劝几句,因为围着看热闹的闲人一大堆,都开了口,说:“算了,算了,先生,罚他几个汤药钱就是啦!”
还闹了一会,车夫拿出一吊钱,坐车的拿出一吊钱,说了多少好话,那两个丘八方把陈振武肩头一拍,说:“也罢,弟兄,看众人面上,饶了他罢!”于是三个人便分开人众走了半条多街,那两个丘八中的一个才笑着向陈振武道:“你这个人真蠢呀!财喜到了跟前,连腔(口也)也不开,亏你还穿了这身衣服。你是哪部分的?”
“补充队第二连……”
“无怪乎,原来还是个新毛猴……好,我们也不欺你,大家都是穿二尺五的,分六百钱去。记好,以后有这些事,别再傻了,普通人都容易说话的,不要把你这身军装涴污了!……”
军装是老虎皮,令人看见了就生畏,陈振武是知道的,然而今日之下,才明白这中间还有如许其多的玄妙,还是一件“生财有道”的法宝,那,这东西真可贵了,若涴污了它,简直不算人了。
当晚他就把这番意外的事,详细的告诉了张金山们,他们都大笑说把坐车的放松了,若要找财喜总得向有油水的动手;跟着便把他们以前的许多故事说了好些,于是便断定那两个丘八也是出窝不久的雀儿。至于张金山们同日在新化街为什么事闹得畅快,因陈振武彼时尚不晓得这就是成都土娼荟萃之区,所以没有留心去问,到底不知何事,况又难于补订,只好付之阙如。
十月十三日,补充队全队移住城内西校场,第二连自然也移去了的。
补充队全队仅仅四连,连官长、夫子才四百四五十人,而营房甚大,除他们外,尚容了工兵营和辎重营的全部。
移营以后第三天,补充队全队都武装起来。每人新造步枪一支,刺刀一柄,子弹三围,一天两次操场便都是操枪了。这一来,一般小孩子都不住口的喊苦,有些说宁可去讨口,这王法可受不下来。所以到十月底,便陆陆续续的逃走了六七个人,好在逃的虽多,招补的也颇能足额。这中间仍只有陈振武一个人最行,依然行所无事的吃得肌肉充实。
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