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三之走,其名就叫逃荒。凡逃荒的自然没有一定的地方,只是一味的逃而已矣,走而已矣。
九月初五日,陈老三不知不觉的就逃到了成都省城的北门外。他出门外时,身上没有半文钱,脸上是黄皮寡瘦的,他走到北门外时,荷包里虽没有许多钱,但到底还剩有两枚当二百文的黄沙铜钱,脸上并不见得比出门时更瘦,或许还稍稍丰润了一点。他在途中究竟得了什么机会,什么遇合?乃能致此?却因陈老三咬着牙巴不肯说,问急了,他只是红着脸皮笑道:“说不得……”
成都省城,这个名字之在一般从未进过省城来的乡下人的耳里,向来就不知道有如何的响亮。大家往往在豆棚底下谈起天来,一下谈到成都省,众人便各自把他从别人口中辗转叫得来的“说成都”放大加重六七倍的谈出,好象临潼赛宝一般,越来越多,越多越不象样,其结果,成都简直不是成都,简直就是天上的宫阙,而天上宫阙是如何样的,这可只好想想,却说不出口啦!
所以陈老三一到成都北门外,早就睁起一双大眼睛沿街细瞧了去。也不见得有甚出奇的地方:街面诚然要宽些,但铺街的石板十块之中就有七块是烂的,还远不如他们乡场上的街面平坦整齐;铺店诚然要高大些,还不是那样东倒西歪,又邋遢又难看的;仔细看来,觉得比外县不同而出众的,无非卖洋广杂货的铺子和卖酒卖肉的铺子到底要多些,干净些,好看些,而在街上走的人也到底要多些,整齐些,斯文些罢了。据陈老三说,他是早晨到的北门外,只半天把几条热闹的大街通走了一个遍,他虽尚未进城,而心里早蔑视起这个地方来,觉得也不过如此,到底是“听景不如见景”,反不如在乡里,大家口头提说的成都还觉得有趣得多。但他后来却说:“我那时真没有想到城里果自不同,后来才晓得成都省虽不一概象我们以前所猜的,到底气派上堂皇得多,首先那个少城公园就不是容易找得出的,何况总府街、东大街一带也真正的阔气。”
成都北门外虽未能如陈老三的意,但与他的出处却很有关。何以言之?因为陈老三说:“那时我荷包里虽说还剩了四百钱,但我到饭铺子里,一个帽儿头(白米饭一大品碗之称)就吃掉了三百,搭上五十个钱的小菜,出了铺子时,身边只剩了十个大青铜钱(四川历年滥铸当二百的大铜元,以致弄到钱荒,大家遂无意的把以前的制钱价格提高,一枚制钱当名义上的五枚制钱,从此,所谓一文钱两文钱便只存名而已,与法兰西的“生丁”相似)。到一家小茶铺里花八个小钱泡了一碗茶,荷包里便只存了两个小钱了。我不由就愁了起来,心想打个什么主意呢?况我乍到此地,人生面不熟的,就要卖气力,也找不到买主;难道几百里地奔到成都省,还是来当伸手大将军(乞丐)不成?
“我闷了好一会,无意的看见就是这家茶馆门外的柱头上,插了一杆尖角旗,写了几个字;我也无意的问堂倌——因为他刚刚过来给我冲开水——‘你们宝铺中扎的是那一师,怎么不见一个弟兄?’他说:‘我们这里并没有扎军队,只有一个招兵委员住在柜房隔壁的房里,说什么队的,我也弄不清楚,你看那旗子上不是写得有吗?’悖他妈的时!那堂倌还是同我一样,两眼墨黑。不过我当下却动了心了。想我横竖是没处吃饭的,管他是啥子(啥子犹言什么)队,吃粮当兵去。好在眼前当兵又不要啥子十八般武艺,也不考啥子文墨,有气力就行。气力我是有的。……”
于是乎九月初五日的下午,陈老三遂由逃荒的加班匠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正式的丘八大爷。至于中间的经过如何,因为他语焉不详,只好阙疑待考。
他不但变成了兵,而且还更易了名字。这因为招兵委员提笔写他的名字时,说:“陈老三这个名字太土俗,不象一个军人的称呼,你还有别的名字不?”“只有一个小名叫狗儿,”“这更不成话了!等着,我替你改一个……也好,从前我有一个朋友,也姓陈,打死了,他的名字叫陈振武。这不是又威风又好听的吗?现在我就给你写上:陈振武……威武的武字,记清楚!今夜点名叫陈振武,就是你了。”
陈振武岂但名字威风,就是在全般新招的丘八当中,他的身材气概也要算是顶威风的。何以言之?因为四川近来招兵很不容易,差不多的人都不愿去,陈老三要不是逃荒,也绝不会这样轻巧的,就改名叫陈振武了;又因为一般当军官的极恨老兵调皮,喜欢的便是新兵,新兵当中尤其喜欢小孩子,这也不知是哪个发明的,一般人都说,小孩子不但容易驾御,并且打起仗来也行,十几岁的浑头子,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喊声上前,他断不会退后。大约以前军中也曾有过这样几个十七八岁大胆的浑虫,于是到柳和当四川什么督理时代,一般军官都迷信这个定理——尤其是柳和手下的人——更从而扩张之,所招的新兵不但十成当中照例要搭六成乃至七成的小孩子,而且十成小孩子当中年龄达到十六岁,身材长够三尺二寸,手上提得起十斤重量的,又不过一二成而已。你们若不信我的话,尽管去问在那个时代到过成都的人们,他们一定会告诉你,那时凡是抱着破土碗在街上喊“善人老爷,锅巴剩饭”的小乞讨通没有了,通穿起二尺五寸又长又大的灰布军服当丘八大爷去了(这绝不是笑话!)这是风气如此,所以在陈振武所投的这一伙新兵当中,陈振武真可充当得起第一个真正的大人。那般小伙伴要同他说话时,都得吃力的仰起头来,也就因为这个原故。陈振武就成了一伙新兵当中顶拜得客的盖面菜,而大受长官们的青眼,到九月十七他们在北门外金绳寺大院子中正式受编时,他站了全队的第一名,编为一等兵,招兵委员当了连长,曾告诉他不久可以升他做下士。
编制之后,各个新兵的胸前便带了一个标记,巴拿大一块长方形的白洋布,顶上横着写一行什么队第几连第几排几个小字,竖起一行几等兵某某几个较大的字,字上又盖一颗鲜红的图章。带上标记之后,便当受“兵法部勒”,新名词叫军事训练。这也是容易的事,无非关在一个大院落当中,一百多人都不准随便出去进来,院落门前,无明无夜的轮班派着两个人对面站在那里,名叫执卫,因为是新兵,每逢执卫时,连长总要选几个上士中士的老兵照料着;其余就是早晨起来站在一排等长官点名,两点钟的徒手操,走走正步,喊喊一二三四(然而竟有弄不来,被老兵们左一个耳巴右一个耳巴打得哭的);过后便吃早饭,饭后随便起居,到时候又吃午饭,下午又是两点钟的徒手操,跟着便吃晚饭;傍晚又站成一排等长官点名,其后就听长官教规矩:要怎样的对长官行礼,要怎样的服从长官……其后就睡觉,并没有床,只是拿些稻草厚厚的铺在地上,再铺一条草席,上面一条稀烂极脏的棉被,有时要亭匀盖三个人。
就是如此,而在陈振武已算是大享其福了。当他在当散工长年和加班匠时,何曾这样的清闲过!何曾每日亭亭匀匀的吃了三顿白米饱饭而绝不卖气力的!在他只想得这样无灾无害的过上几年,却断不想伙伴当中还居然有抱怨说太苦了的,他亲耳听见述苦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当过四年半正式的兵,并且打过几次仗的,上月才被人解散,把四块钱的退伍费吃完,不甘心去改行,现在仍旧跑来投军;他自己说是潼川人,名字叫作张金山,目前充当着上士;他最以为苦的就是只有饭吃,而无钱使。他常暗地里向别的人说:“连长的算盘也打得太凶了。他招我们一个人在上头领六块钱;论起来这钱本应该我们得的,你就要吃,也得平半分三块钱给我们才是。但他拖到上星期只给了半块钱,还说是他挖腰包贴出的。弄得老子们要想喝杯酒也通挪不出,你说,这可不是悖时吗?……”
陈振武方晓得他们投军原是别人拿他们来卖钱的。他们的价格每人六块钱,而本人可以得半块钱,可是他名下应得的半块呢?他遂插口问道:“你们都得了半块钱吗?我们的呢?”张金山和其他几个老兵都笑了起来道:“你们的?在帐簿子上……弟兄,告诉你,象你们这般新毛猴,想拿铜元还早哩!不过你一个人不同一点,你要使钱,可悄悄的去同司务长商量,也许还拿得到几百文。”
第二个述苦的是一个十三岁的瘦弱小孩子,看那样儿好象在害虚弱症似的:颈项细得同葛藤一般,叫陈振武来,一把就可给他捏断。他之所谓苦,就在一天几点钟的操场,什么正步,快步,跑步……实在有些弄不来。因为弄不来,挨耳巴子最多的也是他。往往毕了操场,他总是一个人抱着脚躲在房里又哭又摸的道:“咈,咈!……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一百多人中以他一个人的衣服穿得还整齐,皮色也生得白嫩些,陈振武心里想这一定是哪
家粮户的老少罢?不错,硬是的。在他扒院墙逃跑的前一天,他曾告诉陈振武说他父亲是温江县的粮户,他在城里进学堂,约同几个同学的出来进烟馆烧鸦片烟,无意中碰见一位极有趣的朋友,两个人谈得合式,便一块去喝酒看戏,都是这老少出的钱。后来学堂功课逼得紧,老子又不给他寄钱,知道他在城里胡闹,便请人到学堂重托先生们严加管束他。
他晓得消息,知道后来的日子不好过,就同这有趣的朋友商量改行干别的事。这朋友便一再劝他当兵,说了多少好处:什么吃烟不给钱啦,喝酒,可以赊帐啦,这些本又是他看见过的陈例,于是收拾一包行李便同这朋友溜出来。这朋友把他身上的钱通取了去,还连同一包行李,说等他入伍后再给他送来;其实把他送与这连长后,早就不知他的去向了。他曾去问过连长,连长说:“那不是你的哥哥吗?他早回去了,还把你的入伍费领了四块钱去哩。”
他知道受了骗,本想在营盘中熬下去的,可是如今熬不得了,这样的苦!而张金山们昨天又来把他一件新洋缎夹紧身估着剥了去,说不日发下军装,这些普通衣服便不中用,不如早点送给他们拿去卖了倒好。若再不逃走,怕他的皮还会被人剥了去哩。他遂哀求陈振武帮他翻过院子墙去,这因为围墙本不算高,陈振武只要一伸手就搭得着墙帽子的。陈振武算是还有义气,公然答应了他。
早晨点名时,大家方察觉逃跑了一个新兵;这一下便大大搜索起来。连长很是生气,口口声声说:“这还了得!目无军法了,要是捉住,立刻枪毙。”并一面把手枪拿出来迎着太阳乱舞,一面吆吆喝喝督着一般老兵们搜。陈振武倒为那老少提心吊胆了一天,一直到傍晚点名以后,尚没有影响,他方安心睡下,临睡时还叹息了一声道:“就打死我,我也不愿意逃走啊……”
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