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即令把甲种的欲弄到如愿而偿了,而乙种的欲遂也应运而生,我们只看陈振武近来的心情,便晓得这个例了。
陈振武在八月底逃荒的时候,只求的有饭可吃,及至一吃可饱,饱而常饱,算他第一个目的已达,所以他在前总以为自己在享福,而暗笑别人之不知足。不想仅仅两个月,这知足的人也会发生了不足之感,这是如何的?其实可以不必词费,一句成语就给他分析出来,所谓“饱暖思淫欲”者是也。
这事来得很突兀。大约在他们移营入城的第一个星期,放了例假出来。一出营门,就沿着两岸极为整齐的金河走去。这地方又是陈振武所最叹赏的:平平的沙岸,夹河都是树子,只惜不是夏天,现在仅看得见两排枯枝败叶;平岸两畔便是一些带着花园,全用砖石,各式各样,又有楼又有台的房屋,这些自然是阔人们的公馆。走完这段河岸,再穿过督理署的辕门,走半条街就看得见那座十几丈高的保路纪念碑;碑脚下一片大坝,陈振武估量来,怕不有七八十亩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用白石灰画出了许多疆界,据人说这是足球场。西边两只角隅还安设了好些玩意,据说是什么杠架、平台、浪桥、秋千;和纪念碑相对,坐北朝南一片很雄壮的洋房子,认得字的人说是通俗教育馆;不穿军服的人进去,要花五十文钱买一张二寸大的票子,可是军人就随便出入。这里面好曲折,好讲究,草是剪得齐齐的,花是堆出字来的,一座一座的房子,不知道有好多。房子里什么都摆得有,成都省的人说起来是见多识广,其实也不见得,连山脚下一块碰破的石头也拿来放在玻璃匣子里,还叫人出了钱去看。但馆后一片大池塘,周围种了许多大树,树下安了些石桌石凳,倒还雅致。还有池塘隔墙的动物园也有趣:一头大老虎,很少见的,只是懒得很,带着头号大铁链睡在木头地板上动也不动,任你拿石头去掷它;它那豹子邻居就不同了,只要七八个人向它齐声一喊,它就很骇人的朝你们跟前的木栅栏扑上来。此外还有好些难得看见的东西,亏他们都弄了来看,倒会享福啊!
通俗教育馆隔壁,便是少城公园,这又是一个好地位:有河,有池塘,有亭子,有假山,有七八家茶铺,有照像馆,门边还有一个戏园;树木很多,只是没有花台,靠池边一大堆楼台亭阁的房子,说是一家大酒馆,好阔呀!
这一天,陈振武同张金山四五个人在这几处地方跑了一遍,其中有一个要去看戏,因为戏园里锣鼓打得正响;陈振武也要去。
张金山道:“这里的戏没看头,尽是瘟猪子脚色,我们倒是吃碗茶,看看那般花花哨哨的婆娘们……哪,哪!那里不是来了一群吗?快走!”
看婆娘……陈振武在当加班匠时,一天也要看好些婆娘。原来他当散工长年时,天天都和一般大娘小娘在一块的,吃也一块,做活也一块,更不仅是看而已矣。来省之后,只要一到街上,便有好些老的年轻的婆娘映到眼里,又何须这样张张致致的在这里赶着过去看呢?所以他跟着张金山们抢上前去时,心里犹然很平静,大有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他蠢长了二十三岁半,至今才晓得看婆娘是怎样的一个看法,张金山说:“你看,那个年轻的虽不很白净,可是身材多么窈窕,衣裳也做得别致……哈!大约也有十八岁了,正好的时候。那个三十来岁的,你看,就是左边穿黑花缎皮衣的……看,看,正掉过头来了,好安逸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真要命!吓!那两个也不错,又白又嫩,……胖吗?你不晓得,要胖才好呢,棉花包子一样,抱在身上,多安逸!……”
张金山的批评很有趣,第一个感受得心领神会的便是这个方知人事的陈振武。他问张金山:“这些婆娘,你看她们是做什么的?”
“这些大概都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动不得的,看看就是了。……你有意思吗?等我告诉你看私窝子的方法,包管一点也不差。”
从这一天起,陈振武对于张金山更加亲密,每逢一出营门,他一定要闹着他同去看婆娘。到底看了婆娘之后,于他有什么好处,他说不出。久而久之,他就不仅仅看,往往看见好看的,他还要前前后后跟着跑一程,心里总在寻思:“成都省的女人真比外乡好得多,从前也看过多少女人,总觉得同我们一样,不过会生儿子罢了;如今才晓得女人原来是这样的。怎样得摸她一把,我才甘心……”
这是冬月二十几罢,记不清日子了,陈振武得了机会,居然遂了心愿,他说:“那天是年假,什么阳历正月初一的年假。早饭午饭一连吃了两顿肥肉——一个人差不多摊到半斤多。算来自我吃粮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吃肉。据张金山他们说,以前他们吃粮时,每星期要打两回牙祭,后来说是没有钱,每星期打一回,不晓得现在为什么,饷银领不到,连牙祭也不打,三四个月,才给回把肉吃,那天不但吃肉,一个人还发了八百钱,说是督理赏给我们过年的。小孩子们拿着钱没用处,我们便一个向他借二百,单是我一个人的荷包里,那天就装了四吊钱。张金山说,我们吃馆子去。什么叫馆子?就是在通顺街一家小酒店里,我们吃了好几样菜,每人喝上六七两河酒,我出来时,脑壳早有点晕了——本来半年多不见酒的面,多一点就不大撑持得住。我说,
我回去睡觉去。张金山们不依,一定要拉做一路到那条街的私窝子家中闹去,这本是我愿意的,我早就向张金山说过,叫他同我去,他不肯。
“偏偏那天我们去时,却没找着一个人,一连走了几家都只一个老婆子出来支吾说,哪个叫去了,哪个叫去了;末后走到一家,又是啥子营长在里头摆酒,我们才进二门,就被几个带连槽的勤务兵把我们哄出来,说再不走就捆了送往宪兵部去。
“张金山只抱怨运气不好,说改日再来,难道那舅子营长就回回都在那里!我们正走出街口,靠城墙那面的街口,本来清静,忽迎面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走来,手上还牵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子。那女人也还穿得讲究:头上的金簪子,手上的金戒指,玉圈子,本不是什么下等人家的女人。也不见得长得顶好,不过脸上搽得有红有白,大大一对眼睛,走过来香扑扑的,比起乡下女人就不晓得好看到哪里去了。张金山当下就悄悄向我们说:“这个也对,此处又没有人……”他头一个就上去,伸手在那女人的白脸上摸了一把,跟着就是我。
不止是摸脸,还摸她的奶奶,摸她的肚皮,摸……她自然不依,但她哪有我们力大。她又哭又叫起来,小娃子也哭叫连天的,大喊我们在打抢她。
“单是哭叫,我们倒不害怕,只因左近几家公馆里,都出来了好些人,男的女的。我们怕他们一齐上前,我们身边都没有家伙,他们好几个人的手却都拿了一根挺大的木棒,若是他们肯上前来,只要横起一扫,我们中间定有三四个被打倒的。幸得他们也害怕我们,只远远的站着,张金山借此,就说:‘我们同你闹着玩的,别叫唤。弟兄,放了她罢!’我们这才走了。我一路走一路只想她皮肤是怎样的嫩,脸上颈项上是怎样的香,真安逸,要是再把她抱着摸几下,就死了也值得!一直回到营里,我才觉得那女人的金簪子,金戒指,玉圈子,还有一个叫做手表的东西,和她身上的几块钱,那小娃子头上一顶绽有银打十八罗汉的帽子,都到了他们的手上,难怪我把那女人放开时,她油光的黑头发披了一背!我倒老老实实的摸人家,他们当真的抢人,你说好不好笑……”
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