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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蛤蟆与天鹅

“哎,哎,大妹子,咋……咋就要走了呢?”
扛着碳铵化肥的汉子眼见白装女子转身要走,顿时急了,他觉得自己领着一群人帮忙拦负心汉,虽然还是被人家跑了,可苦劳总是有的吧。
那么滴,按理来说,她至少应该款款施礼以表谢意才对呀。
岂料大妹子二话不说就要径直离去,不甘之下,他才傻愣愣地冒出这句,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有鄙夷的,有想效仿的,当然也有钦佩他勇气的。
“哈哈,棒老儿脸够厚的啊!”
“以前咋没瞧出来呢,这憨货胆儿变肥了!”
“你们懂个啥,这是南方人诗里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屯春峪每三天即有一次集市,改革开放后不必每日定时点到,出门离乡不用再打报告,买卖生意也不受限制,大部分人仿佛久居笼中的飞鸟突然获得自由一般,不知疲倦地四处奔波,每逢赶集都会前来,是以彼此之间多为熟人,见面亦能叫出名号。
若是有谁遇到新鲜事,众人便会凑凑热闹,出出主意什么的。
恰如此刻被称作棒老儿的汉子一脸窘迫的时候,有声音打趣道:
“刘墩儿,你怂个啥,告诉人家姑娘你想跟她处对象不就得了,哈哈!”
“说的对啊,哈哈哈哈!”
其他人跟着又是一阵哄笑,直把扛肥料的汉子刘墩囧的面红耳赤,口中含糊辩解道:
“你们……乱……喊啥,俺……俺只是……”
得亏他没娶妻,否则回家后几天的小鞋是穿定了。
女子正生着闷气,心情很是糟糕,本不想理会这些市井闹剧,可关系到自己,众人又说得太荤,她羞怒交加,打算把气洒在那个敢叫住自己的汉子身上。
回头一瞪,看到扛了袋肥料、腰背半点不弯却低着头的汉子,她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刺痛,纵然知道对方可能心存妄念,但此乃男人之通性,无分善恶。
女子将呵斥的话吞回腹中,垂眸柔声问道:
“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刘墩仍自埋头不吭声,先前他偷偷瞥过女子一眼,见她一脸的怒容,想必不会给自己这样邋遢的人面子。
若真是这样他倒不在乎,平日里被人捉弄惯了,别的本事没有,脸皮却足够厚。
可为啥对方突然转了态度,询问得轻言细语,难不成是笑里藏刀?
这个看起来高大壮实的北方汉子一时间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乱如麻,胡思乱想。
“嗯?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哦!”
女子理了理衣服上的蓝色镶边,见刘墩没有反应,自嘲有些多愁善感,竟跟素不相识的人浪费时间。
刘墩一听,知道再不开口的话,眼前的玉人儿又要走了,当即鼓起勇气支吾道:
“俺……俺……的意思是咋不追那小……你相好的呢?俺熟悉镇子,准能帮你找着他!”
女子闻言面色古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谁告诉那臭小子是我相……好的了?他欠我东西没给,不过没关系,过一段时间他会还的!”
刘墩听得心中窃喜,原来不是相好的!
他抬起头待再挑个话头,
“哦……那俺……”
“那我走啦!”
还未等他组织完一句话,女子已道别转身,真的要走了。
或许以后永难相见,但刘墩却没有再次叫住她的勇气。
浓云过境,遮蔽秋日。
北地属温带季风区,近冬偏寒,路人皆感微凉。
云影下的街道显得阴沉。
失望,落寞,孤寂,自卑,暗淡,晦生……
种种负面情绪包绕着他。
从一开始就不曾奢望过美玉会垂青顽石,可亲身体会到结果时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闷,让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扛得太重。
刘墩挺直的身躯一瞬间仿佛矮了几寸。
“唉!娘还等俺买的肥料种麦呢,回家吧……”
他拖着步子,在各种复杂目光中埋头转身行往东街。
回家的路在西街,和女子同一方向。
愁云罅隙,天泛甲光。
女子一直柳眉紧锁,忽而止步回头,冲刘身影墩喊道:
“对了,大叔,谢谢你刚才帮我!”
声音不大,但众人都能听到,纷纷投以惊讶的目光。
刘墩驻足,并未回头,弓着的腰身微微颤抖。
扛着肥料的背影与记忆中的模糊重合,同样悲苦。
女子感慨:就算打开心结吧!
“对萍水相逢的人热心帮忙,大叔是个善良的好男人呢。所以加油吧!我相信你!”
闻者面面相觑,听不懂女子的话,尤其是后半句的意思,忒得耐人寻味。
难道癞蛤蟆吃天鹅肉这种事就要发生了?
早知道俺也该腆着脸搭讪的!有人心中抱憾。
刘墩外表故自平静,内心里早已波澜起伏,他憨厚但不愚笨,能听出女子的言语中的真诚和希冀,稍稍扭头,映入眼帘的是令他终生难忘的温暖和鼓励。
一身白装的女子发乎真心的微笑,与虹光辉映,皎洁无暇,宛若高贵圣洁的天使。
“哟哟哟!还真对上眼儿了哈?”
不得不说,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说出这句话的人,神经得有多粗。
然而,始作俑者毫无所感,继续大声道:
“我说大妹子,刘墩他就一夯货!癞蛤蟆想吃天鹅的,甭理他,还是跟婶婶去看看俺家虎娃靠谱!”
为儿子说媒的大妈,不屑地指了指扛着肥料默然不语的刘墩,立马又换上一脸热情温和的笑容,伸手想要拉女子的胳膊。
女子灵巧躲过,面色转冷,寒声道:
“您最好找别家姑娘,我是鹰鹫,不是天鹅!”
“姑娘,你误会了,俺不是那意思……就打个比方,你看……”
大妈还待再说,女子不胜其烦,快步走出人群,疾速赶往西街口方向。
人群中欷歔不已,有觉着遗憾的,有撺掇去追的,但都只敢口头说说诨话,付诸行动的却一个也没有。
仅看女子的穿着以及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气质,便知道她身份不一般,远非普通乡民所能攀附。
当然,愣愣的刘墩和剽悍的大妈实为异数。
“唉,好好一桩亲事让你这夯货给搅和了,真晦气!”
大妈眼见“城里儿媳妇”越走越远,又不好腆着脸再跟上去,恼怒之下便将气洒一旁憨憨的刘墩身上,搞不明白那姑娘为啥对他这么和颜悦色?
风挥云翳,阳日煦暖,驱散了凉意。
刘墩痴痴地望着西边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波浪似的卷烫长发随身形摆动,如风中玉蝶,摇曳生姿,令人神驰。
那是除了娘亲外第一个对她如此温柔的女人,尽管只是一句简单的鼓励。
直到女子的倩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刘墩稳了稳肩上的肥料,挺直腰杆,瞪了言语难听的大妈一眼,低头汇入散场的人群中。
秋分将至,不同于南方丰收的金黄,山水间的屯春峪尚存绿意。
伊春河静淌,恬阔了许多。
老艄公催促需要坐船回家的庄稼人抓紧时间,这是最后一趟了。
东岸处进峪的路口立了个服饰的怪异青年,衣服是连体的黑袍,兜帽翻落在肩背上,胸前佩戴一副银色十字吊坠,背部绣有金色光芒的太阳图案,左手拿本厚厚的牛皮书按在腰间,正与西街口岸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对望。
两边约相隔百米,算不上远,对方用望远镜,他用肉眼,互不相让。
青年旁边的路口不时有人经过。
熟人间边走边谈论着今天在集市的见闻,最热话题的便是猜测那三个俊俏的姑娘打哪儿来的,以前镇上从没见过。
“俺觉得吧,肯定是天上仙女儿下凡来找人间有情郎的!”
“拉倒吧你,仙女儿?我看是妖女还差不多!前面两个姑娘还好,那个卷头发的女人衣服紧跟裸奔似的,没羞没臊的把你们魂都勾走了!”
“确实有够胆大的,不过,俺喜欢,嘿嘿!”
“切,没见识!人家那叫时尚懂不懂。”
“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几天镇上多了不少的生面孔?”
一个常住在峪里的商户瞅了眼不远处立在河边的青年,若有所思地向同路人中几个黑瘦的汉子询问道:
“你们哥儿常年出门,消息灵通些,是不是咱屯春峪要发生啥大事啊?”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年纪较小的一个率先开口道:
“可能是老虎沟那边,前些日子听人说死了好几头白额,脑髓都被掏走了,怪瘆人的,估计上头派人来查了……”
“俺觉得不像,老虎沟那边每隔几年都会有白额出事,可那东西伤人,上头不大可能为此兴师动众,倒是罕兰河中游几几年冒出一个叫桃伊村的地方,有些非比寻常,大哥你觉着呢?”
另一个稍矮的汉子接过话头,说出自己猜测后,向同行中见识最广的中年汉子询问意见。
中年汉子默然行路,并不答话。
商户见他浓眉深锁,想必知道些什么,便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些柑橘、笃斯等稀罕水果分给几人,建议找个地儿歇息歇息,摆摆龙门阵什么的。
几人看他态度肯切,为人大方,虽然刚走不到半里地,却同意下来,寻了一处干爽的草皮,席地而坐,吃水果解渴。
在此期间,由于吃人嘴软,中年汉子顺口说了些桃伊村的情况。
那是六年前,搞集体生产,光靠村里分的十几斤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家里七八个人一天只能吃半斤黄面(参杂不少麦麸),否则就撑不过一月。
为了有条活路,他便操起年轻时活计,拉上同村几个胆儿大的进山捉野棒槌。
若能有所收获,到城里黑市换几袋面粉是绰绰有余的,家里也就能维持下去了。
起初三趟还算顺利,可第四回进山的时候遇上一头脾气不好的黑瞎子,见人就扑,几人各自逃命,结果中年汉子不慎失足跌落山崖。
幸好崖下是条河,中年汉子只被摔晕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河中一处土丘上。
土丘对面是一片高大浓密的龙爪榆,树冠隐天蔽日,犹如真龙之爪。
在这时节枝叶本应开始灰黄,可此处的林木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令他啧啧称奇。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简单处理了下身体的伤口,忍着酸痛朝榆树林缓缓走去。
要是运气好捉到啥宝贝就赚大发了。
刚进林子的时候,他觉得有些阴暗,只当是日头偏西临近黄昏的缘故,可越是往里走他越是不安,林中的草木动物处处透着诡异,前脚走过的路一回头竟陌生不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修饰它,更令他遍体生寒的是经过一处林中空地时,靠近山脚的方向垒了大大小小数百个土包,不时有黄皮子窜行其间,更有甚者人立而起,对着他咧嘴龇牙,竟像是一张黄毛狐腮的可怖人脸在冲他笑。
中年汉子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伤势,甩开步子就往外跑。
好在没又遇上鬼打墙之类的倒霉事,一路狂奔至河边,捧起冷冽的河水狠狠拍了拍额头才使紧张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可没歇多久,他在水面倒影里隐约看见有东西从榆树林“飘”出来,由于天色昏暗,河面波纹阵阵,辨不清到底是人亦或是什么动物,但对方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莫不是惹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一时间惊恐交加,四肢瘫软,连逃跑的力气也提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倒影里的东西缓缓靠近自己,心脏都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儿。
直到肩膀被拍了拍,中年汉子才霍然转身,发现把他吓个半死的并非什么鬼怪,而是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
中年汉子心中顿起怒意,可对方穿着的虎皮让他硬生生压下了火气,客气地打听其来历,顺便请人家指指路,免得今晚独自在山中过夜。
虎皮男子似是山中猎户,背把强弓,手腕脚踝都缠了绑带。他对于交谈兴致不高,只说自己是桃伊村人,本来要跟村里猎户去夜狩,中途有事要提前赶回村,没有时间帮忙带路。
最后指了指大概的出山路径,便走入了那片阴森恐怖的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