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一张,油灯一盏立其上,光亮一点,只照得亮一个桌面,化不开屋子里的一团漆黑。
一个人站在桌子边,正细心地制作一张假脸。这个人的右手只剩下一半,绝大多数工作由他的左手完成。但这并不影响什么,他的左手很灵活。假脸被制作得很精细。已经过去五天了,只剩下最后一步了,他的脸上泛起笑容。
杜顺先把假脸放进水里,浸泡片刻,轻轻捞起。他用半个右手托着假脸,用左手仔细地拭去其上的水珠。杜顺先向手上的假脸吹了一口气,笑容在他的脸上彻底绽开。
杜顺先把假脸戴好,低头看向桌子上铜盆里的水面。水无波,平如镜,杜顺先轻轻地点点头,“我们又见面了。”
从望京坡到山西,杜顺先一直跟着伊胜雪与安情。杜顺先本想找机会暗放弩箭,置伊胜雪于死地,但始终无机可乘。直到看到伊胜雪把安情托付给彭少三与关喜娘夫妇照顾,他自己孤身赶往峨眉山,杜顺先忽然心生一计。
万事俱备,只待天明。杜顺先把假脸平平整整地放在桌子上,一口气吹灭了灯火。
伊胜雪不在的这些日子,安情的饮食起居由关喜娘全权照顾。安情与彭关夫妇相处十分融洽,经常通过纸笔交流,颇有相见恨晚的味道。
每日晨起后,彭少三都会打扫院子,然后打上一趟拳,练上一遍流水刀法。经年累月,已成习惯。如此习惯,算来已经有十年了。
施展过流水刀法最后一式,彭少三收刀在手。天气寒冷,但他的额角却微微浸出汗珠。每次练刀之后,彭少三都会想念伊东舟,都会忆起点滴往事。自见到伊胜雪后,彭少三的想念更为浓烈,回忆更为欲罢不能。而那被压制在他心底多年的欲望也探出头来,时时拨动心弦。心弦奏响,化言入耳。彭少三一次又一次孤独地倾听自己的心声:重振桑水派,弘扬流水刀法。
彭少三已经得知峨眉派掌门顾绝名被玄黄刀所杀的消息。他知道,伊胜雪快回来了。此时,彭少三站在院中,微微仰头看向天空。天空苍白,明亮。彭少三目光流动,下意识地寻找,冬日里并不热烈的太阳。
一声咳嗽闯入耳畔。彭少三回过神来,看向门口,视力没能及时恢复。他狠狠地眨了几次眼,才看清来者的容貌。“少派长!”彭少三一眼认出伊胜雪,但目光中充满惊讶。
伊胜雪一身白衣,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他缓步走到彭少三面前,点了点头,扬了扬嘴角。彭少三看着伊胜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少派长,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很顺利。”伊胜雪声音沙哑。
彭少三眉头一皱,“你嗓子怎么了?”
伊胜雪摇了摇头,“一觉醒来就哑了,大约是受凉了吧。”
“哦,快进屋,少派长,咱们进屋。”
彭少三把伊胜雪领进厅堂,呼唤出关喜娘与安情。二人来到厅堂,见伊胜雪正坐在椅子上,皆是笑逐颜开。安情款步走上前,坐到伊胜雪旁边的椅子上,两眼看着伊胜雪,脉脉含情。伊胜雪笑容满面,向安情点了点头,便回身看向彭少三,“我们马上动身,有点紧急事情。”
彭少三的笑容凝在脸上,慢慢锁起眉头,未置一词。
关喜娘端来茶壶与几只茶碗,在茶碗中倒满茶水,把其中一只摆到伊胜雪面前,“少派长,喝水。”
伊胜雪应了一声,没有动手端茶。
彭少三端起面前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天冷,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伊胜雪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左手,端起茶碗,右手一直背在身后,隐藏在外套下面。
伊胜雪喝茶时,正背对着安情。安情看着伊胜雪的后背,看着他插在后衣襟下的右手,满脸疑惑地眨动着眼睛。她伸手摸向伊胜雪隐藏在后衣襟下的右手。
隔着衣服,安情的手碰到了伊胜雪的右手。伊胜雪身体一震,猛地放下茶碗。茶碗与方桌相撞,发出一声闷响。伊胜雪扭身看着安情,眼中升腾起一股杀气。安情双手攥拳,收在胸前,身体后仰,看着伊胜雪的眼睛,目光中充满惊恐。伊胜雪鼻翼轻轻煽动,转了转眼球,目光慢慢温柔下来,低头轻轻摇起脑袋。
彭少三与关喜娘看在眼里,愣在原地。
彭少三清清嗓子,“少派长,你的手……”
伊胜雪叹了口气,缓缓把后衣襟下的右手挪到身前,放在大腿上。他的右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白色绷带下,隐隐现出血红。
彭关夫妇与安情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
安情轻轻抓住伊胜雪的右手,慢慢捧到眼前,眼里泪光闪烁。
伊胜雪略微一皱眉,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少派长,你的手?”彭少三声音很低,语气急促。
“受了些伤,已经处理好了。”伊胜雪低着头,挑眼看了看彭少三与关喜娘。
“被顾绝名伤的?”
“嗯。”伊胜雪的声音很轻,轻得让人难以听见。
“少派长,休养些日子再走吧。”
伊胜雪把右手从安情手上挪到他的怀里,“不了,我要去趟武当山。”
“武当山?”彭少三眨着眼睛。
伊胜雪没有应声,扭头看着安情,“去收拾东西吧。”说着,比划着收拾包裹的动作。
安情直直盯着伊胜雪的眼睛,迟迟没有动身。伊胜雪看向安情身后,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把安情留在这里没关系的,少派长,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伊胜雪淡淡一笑,“不是不放心,只是我总是想念。”
彭少三一笑,“好,我们明白。”说着,扭头看向身旁的关喜娘,“喜娘,去帮安情收拾一下行李。”
关喜娘应了一声,走到安情身旁。安情看了关喜娘片刻,站起身,跟着关喜娘走向后屋。她边走边回头看向伊胜雪,伊胜雪没有再看她,只是自顾自低头喝茶。
“少派长,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很快,等这件事情处理好了,我就回来。”
彭少三眼中泛起泪光,“少派长,等你回来,我们重振桑水派。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
伊胜雪抬起头,目光闪烁,“桑水派……”
彭少三重重地点头,“少派长,我相信派长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他也一定想看我们桑水派重新立足武林。”
“嗯,是啊,是啊。”伊胜雪看着地上,若有所思。
安情收拾好行李,把包裹背在身后。关喜娘拉起安情的手,依依不舍。安情把关喜娘拉到桌子前,展开一张纸,拿过笔,刷刷点点写道:他要带我去哪里?
关喜娘接过笔,在纸上写道:武当。
安情摇了摇头,写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关喜娘一笑,写道:不要想太多,等事情办好了,我们会再见面。少派长受伤了,好好照顾他。
安情看着关喜娘,眼中满是失落。她低着头,跟着关喜娘走向厅堂。
伊胜雪见安情走来,站起身,向彭少三与关喜娘抱了抱拳,“多谢了,我们后会有期。多多保重。”
彭少三拉着伊胜雪的手依依不舍,“少派长,一定要多多保重,早日回来。我也尽快处理个人的事情。到时候,我们一起重振桑水派,弘扬流水刀法。”
伊胜雪目光如炬,慢慢点头,“好,我知道了。”说着,转身拉起安情的手,向门口走去。安情被拉得踉跄几步。伊胜雪怎么变得粗鲁起来,安情心里生出埋怨,同时加深了怀疑。安情抓紧伊胜雪的手,不禁皱起眉头,伊胜雪的手怎么变得如此粗糙?她低头看着伊胜雪的步伐,猛然站住脚步。
安情记得伊胜雪的一切。伊胜雪的手没有这么粗糙,伊胜雪走起路来更不是这个样子。眼前这个伊胜雪的走路姿势,走路节奏与安情记忆里的伊胜雪截然不同。她回想着刚才,这个伊胜雪的所有动作和眼神,安情确定,眼前这个人不是伊胜雪。
安情挣脱了伊胜雪的手,跑回到关喜娘身旁,一把拉住关喜娘手,不停地摇头,同时指着伊胜雪,向关喜娘不停地摆手。
关喜娘把安情挡在身后,瞪大眼睛看着伊胜雪,随即看向身旁的彭少三。
彭少三看在眼里,心头一颤。他稳住心神,看着伊胜雪,“少派长,你的玄黄刀呢?”
伊胜雪面对着彭少三,淡淡道,“留在峨眉山了。”
“少派长,我能问问,你到武当山去找谁吗?”
“找一个叫做杜顺先的人。”
彭少三“哦”了一声,扭头看着关喜娘身后的安情,示意安情跟伊胜雪走。
安情睁大眼睛看着彭少三,拼命地摇头。
伊胜雪慢慢向前迈步,“时间紧迫,不宜久留,我得马上带安情走。”
彭少三把目光移向伊胜雪。伊胜雪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少派长,十几年来,我一直在练习流水刀法,但有一招,一直没有弄明白。希望少派长指点一下。”
“时间紧迫,我们以后见面再聊,我一定指点。”
“老夫学艺心切,望少派长指教。”
伊胜雪迎着彭少三的目光,沉默片刻,“好,取刀,你练给我看。”
彭少三摇了摇头,“少派长,时间紧迫,你练一遍就好,我看一遍即可明白。”
伊胜雪眼中慢慢生出杀气,“好,取把刀来。”
第38章刀出没之十立春(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