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旁,火罗军营。
这场宴会是為欢迎两名新加入的南汉将领所举办的,能受邀在座的全是一级将领,格罕也特地让刘宁嫣出席晚宴,这其中自有深远的考量,其一是為了让岳俊人相信刘宁嫣在火罗军中的分量,自可让他疑心尽去,全心效忠;其二是儘早让刘宁嫣真实身分曝光,杜绝军中私下流传的不实谣言,以免破坏火罗军以汉制汉的大计。
反正晚宴中出席的将领也已经暗地裡探知大帝的新宠就是这位曾是李将军夫人的寡妇,甚至连西黎军都是她招降回来的。
许多将领在底下偷偷议论这年轻貌美的女子,大多是明捧暗贬其媚术高超,手段过人,能将他们心中崇敬的大帝迷得团团转,除了这位南汉女子,他们从未看过大帝身旁有坐其他女人的。
酒酣耳热后,过不多久,十多名舞姬出场献艺,渐渐将眾人的目光吸引开了。
酒斛愰错,乐音繚绕,身穿七色彩衣的女舞者在场中央扭动纤腰,随著旋律摇摆出美妙动人的姿态,纤手弯曲甩动,敲打著繫在腰边的小羊皮鼓,步伐整齐划一地跳出火罗族的传统战舞。
眾人鼓掌喧哗,欢声雷动,笑闹不休,到处找人邀酒举杯。
殷毓在不知不觉间狂饮下了数十杯酒,可是她没有醉,她很清醒。
这辈子她没有这麼清醒过。
从她见到那个女人入席坐在火罗大帝旁边后,她心中便剧震不已,魂魄差点惊飞到九天云外。
坐在她旁边的岳俊人立时察觉她脸色瞬间大变,特意压低声音道:「妳还没见过嘉乐公主吧?我之前见到她时也不敢相信她竟成了火罗大帝的首席军师哩。」嘆了一口气,拍拍殷毓的肩表达理解之情。
殷毓脑中轰然作响,简直无法思考,要不是有人一直过来邀他二人喝酒,殷毓大概就成了石雕像呆立当场。
酒过三巡后,坐在上位的刘宁嫣在格罕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后者微一点头,宁嫣便悄悄自偏门离开了。
这时,殷毓也突然自座位上消失,岳俊人才刚与火罗军的拉莫谈笑对饮一杯,回过头来,已不见殷毓的身影,他目光扫向宴会场中四处搜寻,依旧没见到殷毓,心中隐隐泛起一股不安,向拉莫随便扯了藉口说要去茅厕,赶紧追出场外找寻殷毓。
岳俊人奔出场外,远远见到殷毓拦住嘉乐公主的路,不知在说些什麼,接著嘉乐公主便与殷毓一道进入王帐营区,他正想跟过去看看,后方突然有人拉住他笑道:「岳将军,要上哪儿去?我尚巴堤都还没跟你喝过呢!这晚宴是特地替你和殷将军办的,不喝到天亮怎麼行,快快快,咱俩进来再喝过。」
岳俊人心中无奈,却也不好推辞,随口敷衍了几句,只能半推半就地被尚巴提给强拉进去再喝了。
「殷将军,这裡没别人了,妳要跟我说什麼?」刘宁嫣本觉有些头痛,才早早退席準备回帐休息,没想到殷毓突然出现,并表明要与她私下谈谈。
殷毓脸色冰寒,美目散发骇人寒光,冷冷地瞪视著她,不发一语。
刘宁嫣正自疑惑间,冷不防「啪」的一声巨响,在她如无瑕白玉般的面颊响起,这突然其来的狠狠一巴掌,打得她差点站立不住只能扶著桌沿强撑才没倒下去,脑际暴起一阵强烈晕眩,有若天摇地动,她美丽的嘴角缓缓流下了红艳的鲜血,左脸清清楚楚印著五指印痕,有若一隻可怖的血手印烙在雪白的脸颊上。
「怎麼样?很奇怪吗?」殷毓面罩寒霜,目光充满著愤怒,就像毒蛇的一双眼睛。「打妳这耳光我还嫌手脏!妳这人尽可夫的贱人!」
脸上热辣痛麻的感觉比她记忆中父皇给她的那记耳光还痛,而殷毓嘴裡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得她体无完肤,千疮百孔,心若刀割。
她的心却比脸上还痛。
「如果妳要这样想我,我无话可说。」刘宁嫣忍著已在眼眶裡打转的泪花,表情却强自镇定地缓缓说道。
殷毓呸的一声冷笑道:「哼,妳以為妳的丑事都没人知道吗?」她眼神忽转冷酷恶毒,慢慢地,像在戏弄手裡的猎物,柔声道:「那天下雪的夜裡,废弃的农庄中,我什麼都看到了。」
刘宁嫣一听,心中发冷颤抖不已,仍是竭尽全力维持镇定淡淡道:「妳看到什麼?」
殷毓眼裡射出悲愤的眸光,纤手猛地一指狠狠说道:「妳和扬赤尔!现在妳又和他的仇人睡一起!那个人甚至也是杀了妳丈夫和父母的人!我还真佩服妳!这种千人枕万人睡的手段妳竟使得这般精采,妳到底是前朝公主还是青楼娼妓!為了享受荣华富贵妳什麼都做得出来是不是?妳真是够不要脸了!」
刘宁嫣再也忍不住眼裡爆发溃堤的泪水,像珠串一般滚滚落下,心裡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像被巨石砸破一个大洞,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妳哭什麼!我冤枉妳了吗!?」殷毓咄咄逼人继续骂道。「不必演戏给我看,我不会心软的,因為我不是拜倒妳裙下的男人!刘宁嫣,妳只会这样装可怜哭给人看吗?妳让我感到噁心倒胃!若是李将军地下有知,他会原谅妳吗?难道妳晚上睡觉都不曾被恶梦吓醒?多少南汉人因為妳这样不忠不义的行為而蒙羞!」
刘宁嫣从未被人这样连名带姓的狠狠痛骂过,第一次遭人这样用言语羞辱践踏,她惊慌失措地心头空盪盪,连一句反驳或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殷毓当她默认一切,眼裡更加充满著讥笑不屑的目光道:「妳儘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去向火罗大帝说破妳的丑事,我只是要妳知道,像妳这种人若一刀被杀死就太便宜妳了,我等著看妳有何报应、有何悲惨的下场!」她一说完露出鄙夷的眼神,狠狠瞪了她一眼后转身掀帐便走。
刘宁嫣这时才终於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著嘴痛哭失声。
连哭都不能给外头的人听到,她怎会落得如此悲哀的下场。
她一直以為不管别人怎麼误解她,只要她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只要她坚持实现天下太平的梦想,再多的毒辣讽刺羞辱痛骂,她全都可以忍下来,她可以把所有的心酸委曲往肚裡吞。
没想到她实在太天真了。
殷毓说的没错,她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轩武哥哥,為了说服自己和敌人共枕眠,却去利用扬赤尔真诚的心意,她一直在伤害别人,却自以為是的用「天下太平」四字来合理化自己的荒谬行為。
她该死!她真的该死!像她这样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早该下十八层地狱受苦了!
刘宁嫣在不断责骂自己,自怨自艾下,突然冒出了寻死的念头,她跌跌撞撞爬起身来翻找,终於在镜臺边摸到了一把修眉的锐利小刀,冲动之下只想一死了之,不用再去承担那些痛苦,浑然忘记了她髮簪裡还藏著一颗致命毒丸,可以死得更乾净俐落些。
她双手紧握著刀柄,正要往自己心口狠狠刺下时,脑际忽然一阵清明,她想到,若自己这麼一死,那之前辛苦努力的心血岂不全都白费了,她又想到,天下分裂势力混战下去不知要到什麼时候,又有多少百姓会因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她之前為天下百姓所做的承诺又算什麼?
她若不挺身而出承担这一切,因為她一念之善害死的数万人命又该找谁伸冤去?
她不能死,现在的她根本没有资格寻死。
她是连死都没资格的罪人。
她面如死灰地颓然鬆脱开手,任由刀子插落地上,整个身子像没了力气失魂落魄地往榻上摔倒。
她的心好苦,好难受,满腹的委曲心酸又该对谁倾诉?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了解她,没有人可以体谅她,无条件的支持她。
她满脸泪痕地蜷起身子,像把头埋进沙子裡的骆驼般,缩在被褥裡,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寒彻心扉的冷,打从心裡面冷了起来。
迷迷糊糊间,她忽然想起一首词,断断续续吟道:「多少泪,断脸復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她哭得累了便和衣睡著,未曾发觉夜裡有人轻轻為她抚去脸上晶莹的泪珠。
鹰目像在漆黑夜裡的两盏明火,隐隐发怒,精芒闪烁。
第九回 新仇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