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年学者正将五指插入海草般的乌黑乱发,本想抚慰一下积极运作的脑袋,随后却又恙恙把手沉下。
天马的表情令他的肌肉失去力气。
与其说是表情,不如说仅是一种面部肌肉排列,托伦客从未看过好友露出这种神色,连在血火交相飞射的托南战场上也没有。真要打比方,便像一个刚从棺材里醒来的死人,突然回想起自己一生时,所呈现的表情。
‘托伦客...你知道皇家考古协会吗?’
‘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天马干涩的喉声令托伦客瞬间以为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第十八节 儿时的我们如钻石闪耀
‘马连辛恩在得知我的目标是叛王者后,立刻自称是“皇家考古协会”的成员,并且宣称彻底效忠王室,以撇清和叛贼的关系,似乎暗示着这协会是个颇有权威的国家性组织,我在想军务尚书注意的会否便是...’
‘这...就我所知皇家考古协会只不过是贵族们为了遗迹兴趣而组成的同好社团,虽然在首都设有总部,可是算不上正式的国家机构,和爱国主义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这样吗...那他干什么这么说呢?实在不合理。’
‘要是子爵所言属实,那便更不合理啦。军务尚书为何要对付一个忠诚的组织呢?他可能只是想表示自己和暗杀阴谋无关吧。当然这也不代表他的话真具任何意义,自古以来越是重臣,越是潜在的叛乱者。’
天马以和年轻容颜不符的老态点点头,彷彿每点一次,就渗出少许魂魄到空气中。
‘好友,你可为我去调查这个组织吗?皇家考古协会....’
‘...为什么?’
‘这关系到我的身世,不过现在我很难清楚表达,如果你获得一些情报,也许会比较好厘清,到时再解释给你听。’
‘和马连辛恩说的话有关?’
‘是的,我的朋友,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托伦客扭着唇角:‘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去也不行啦。反正只是回首都一趟,你则要待在这里吧?’
‘是的。我在这里还有很多责任。’
‘嗯,那我这就出发,你...务必好好保重。’
托伦客起身到玄关,披上大衣,笨拙地穿整起来。
‘托伦客!’
‘怎么了?’
‘腰带别系那么紧,看起来像支会走路的大雨伞。’
‘胡说。’
黑发青年一个白眼,踢踢皮鞋尖,伸脚跨出玄关的门槛。
‘托伦客!’
‘又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合吗?’
托伦客回过身。
‘记得。’
分明是两颗脑袋、两片心湖,却同时泛起一样的景色、声音、温度甚至悸动,这就是所谓的回忆。
他们都还记得那个镇叫做瑞特(Raint),并不如名字所暗示的那么常下雨,坐落在菲芬诺河畔,是首都圈内少见的宁静小镇。
云的颜料和光之铅华,在天空随性却又神巧地揉合、渲绘。
松软之处她若棉絮、锐利之处她如薄冰,云彩的女神永恒不变却又千变万化,年年月月,笼罩广袤大地与芸芸众生,煞是不属人智可及之美。
河畔边,孩子倒落在土泥中。
他瘦小的身体穿着大一号尺寸的练习用木甲护具,任谁来看也会觉得是被谁恶作剧套上去的吧,那就好比在巨壮男性的石膏像上戴上淑女礼帽和彩色指甲一样突兀不合。
不过,这孩子是自愿穿上的,或至少说自己穿上的。他是某一所武技训练学校的门徒,当然是少年部的。
瑞特虽小却有百年历史,是座围绕着骑士侍从学校建立起来的城镇,基于风气和资源,很多武者也陆续在此开设武技训练或道馆,不论过去还是今日,皆是王国内寻找佣兵、教练,和值得下大注的竞技场参赛者的首选地方。
‘喂!快点起来!’
几个明显比他大上两圈的多肉少年围成圆圈,令他无助地淹没在汗臭味的阴影中。
‘艾以朋,今天又因为你输了团体战!扯后腿也要有个限度!’
‘你真的锻炼不足啦!快点起来!今天一定要好好训练你!’
壮孩子们一边嚣嚷着,一边让木刀的尖端落在瘦孩子身体各处,半拖半架的,又把他撑起来了。
‘喔啦!’
响铿一声,瘦小的男孩再度被木刀打倒在地,青春期特有的粗哑喉声此起彼落。
他们有的穿着跟艾以朋同款的护具,有的只有脏污的无袖汗衫,虽然最年长的还不超过十五岁,却也不具一丝孩童该有的纯真,看向他们眼眸深处,只有污浊的虚荣心和过量的荷尔蒙─艾以朋如此轻蔑着。
不过,纵使怎样瞧不起这些正开始转变为迂腐成人的肉块,却也无法改变自己无力任人宰割的事实,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今天比较狼狈罢了...
忍一忍就过了,忍一忍...
哗啦!
极响的水声吸引了所有注意,暂且终止了欺凌的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河水里窜到岸上。少年们看了过去,只见两只人手抓在岸石上,撑出水中的躯体,漱地脱去一身闪烁之湿蛹。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连半点凡卡罗尔武人该有的的自尊都没有吗?’
原本还搞不清楚这个从水底冒出来的是人是鬼,直到听到他的话语、详细打量,便也不过是个年龄相仿的小少年;他赤裸上身,体格普通,一头棕发闪着水星,漂亮的像个女孩子。
‘你是哪边的学生?我们加楚训练所的自主训练你少管。’
‘既然是训练,你们也要参与才对吧?给我一口木刀,我来训练你们。’
‘喂,你找死啊?’
带头的壮童扔下托伦客,凶神恶煞似地朝这小少年逼近,
‘你’─壮童本想举起木刀架在少年的脖子上,吓吓他再烙几句狠话,不料手腕刚浮起三吋,就被少年的手掌拨了起来,一扭一番,肥壮的身躯转瞬倒转180度,砸在地上,而那口粗糙的木刀则已被握在少年手中。
‘训练开始了。’
这简单又幼稚的宣言便彻底激发了青春期特有的愚蠢与的好斗心,壮童们没稍微参考一下前车之鉴就全员嘶吼着涌了上去。
但见‘河里来的少年’取得木刀,武技更是如虎添翼,每次的挥舞又短又快,煞似深色雷电,连绵不绝,将这些横冲直撞的小牛一头头顶倒在地。
神乎其技─看在同龄的孩子眼中,就只有神乎其技足以形容。
‘喂!’
打倒了五六个人只像是一瞬间的幻憬。少年坐到泥巴里的孩子身旁,把夺来的木刀顺手插在土里。
‘我看你不是当战士的料。’少年朝他说。
艾以朋根本不晓得这人为什么坐下来和自己聊天,瞧他对自己却似无恶意,便抱起膝盖,收拾起惊愕的心情。
‘我本来就讨厌这种野蛮的行为。’他说:‘没有比战斗、打杀还要愚蠢的了。我向往的是真正的力量,那就是学问与智慧,可以带领国家繁荣,解决一切问题的智慧。’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武术学校?’
‘因为...我的父亲。艾以朋家代代都是杰出的武人,我也不能令家族蒙羞。’
‘你还有家人,真好。’
艾以朋凝望着这名少年,不清楚为何他会把烦人的父亲说成‘真好’。
‘你知道我将来想要当什么吗?’少年问道。
‘渔人?还是水手?’
少年怪异地扭起眉头:‘...为什么这样想?’
‘我没见过小孩子敢在菲芬诺这条大河里游泳的。’
‘我讨厌游泳,也不喜欢碰水。’
‘那你为什么从水里跑出来?’
‘因为我看到你撑不住了。’少年直直地望着艾以朋:‘我本来在对岸练骑马。’
‘你...你从对岸游过来!?’
艾以朋难以置信地瞧向河水对岸,依稀可见的人与径,绿树飘摇,烟囱与白烟,遥远又朦胧,彷如一幅晨梦之绘,隔着宽阔波潾的青寒大镜,挂在感官可触的界线之外。
‘我想当骑士!’
少年站了起来,迎向阳光与微风。
‘骑士精神就是克尽全身全灵,贯彻公平正义。只不过是游泳过来,有什么辛苦的?’
艾以朋─托伦客?艾以朋,无法把目光从那俊稚的侧脸上移开,这是他出生以来首次听到骑士精神这个字眼时,真的有足以与之彰显的事实发生在身边。在少年小小的肩膀上,托伦客见识到了真正凡卡罗尔武人的精神与风骨。
‘您是骑士侍从?’
‘是啊。’
托伦客这才大梦初醒,慌忙站起正要行礼,却被他叫住。
‘哎,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托伦客。托伦客?艾以朋。’
‘托伦客,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成为骑士...刚刚我说得太耍帅了,我只是看到你孤单一个人奋战,连想到我自己,我没有双亲,也没什么朋友...这并不是师父、学校或骑士守则所教的公平正义,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不爽快罢了。’
‘至少今天你认识了一个朋友─当然,要是你愿意的话...’托伦客悻悻然道:‘尽管我不像你一样勇敢。’
‘不,你是勇敢的,一个人面对这么多比你强壮的对手,只是你把勇气用错地方了,你应该把勇气用来选择自己的道路。你刚不是说想追求学问吗?去当学者吧!’
‘这是朋友的建议吗?’
‘没错。’
少年露齿一笑─‘我叫天马。’
从那一刻起,两人就成了今生的挚友。半年后,托伦客反抗父亲的指示离开训练所,以少许退还的学费加上得到母亲的支持,只身离家前往首都寻求学问之道,而后获得皇家图书馆馆长的赏识,进入皇家科学院就读。
天马亦顺遂成为骑士侍从,他的‘光荣之旅’仅花了两年半的时间便合格,正式晋升为新一任的凡卡罗尔殿堂天马骑士,这时,他们都是十九岁。
‘─那时的我看起来怎么样呢?’
天马问着,首次松开了紧郁的神情。
‘什么怎么样?’
‘小时候的我有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不、没什么不一样,就是个普通的小孩而已。’
‘是吗?...’
托伦客离去后,天马独自睡了两个小时。沉睡前他反覆询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托伦客呢?
“没人有办法真正得知自己的模样,我们只能相信自己是什么样。”─已忘记是听哪个哲学家说过,天马开始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当然,用镜子确认外表是可以的,可是在别人的眼中又是什么样子?产生怎样的印象?人们看到的和我从镜子里看到的一样吗?人们看到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是喜欢?是想躲开?或者什么想法也没有?
我在别人的生命和回忆中,占了多少份量、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那是我所希望扮演的角色吗?那是我相信自己在扮演的角色吗?有否可能某天我会变得和自己以为的人不一样?如果有可能,要怎么确认呢?
我问托伦客那些,是希望好友提供一些儿时的线索,好厘清身世之谜呢?或只是纯粹害怕自己已变成一个和期待有所落差的人了呢?
天马醒来时,不知为何眼眶充满泪水。
此时,灰鸦的悬赏令业已贴满龙城各个角落。
第十九节 父心?死心?爱国心
雷根锡提的王前会议甫告一段落,约尔森?多摩尼克便出了城。他抛下数日来龙城的风风雨雨,前往巴普沙城赶赴天龙骑士的召见。
多摩尼克一族效命天龙骑士团约略九年,约尔森对天龙骑士此人仍不算通盘了解。在他印象中,他是一位全身充满雄性气息的典型武人,将狩猎与战争视为最有价值的活动,那狂刀削过似的五官总是散发着逼人的狂傲,包括约尔森在内、许多阿留卡雷德的军官和他交谈时,总是下意识地避免和他正眼相对,免的为其气势压倒。
所以,当约尔森单膝跪在巴普沙的阴暗大殿、慎重瞻望骑士容颜之际,不禁愕讶。
平时和甲胄形影不离的天龙骑士如今裹着是皱邋的睡袍,像袋马铃薯似的瘫置在披有红龙纹章的座椅中,地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四散,令人怀疑侍者是否全死光了,那掌握王国最高武誉的神气面孔更是丰采不再,爬满阴郁细纹。
阶殿上另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骑士的心腹,阿留卡雷德军机营长、三大统军之一的列多尼亚?波吕恩,而那入坐者则令约尔森吃惊。
‘海米尔元帅!’
‘多摩尼克,好久不见了。’
军务尚书的军服数十年如一日庄雅而整齐,端正的五官,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度,对比天龙骑士的荒腔走板,更显讽刺。
‘上次见面是在令嫒的授勋典礼吧。令嫒如今也扛起一家当主之责了呢。’
‘托元帅的福,小女不才,年纪又尚轻,这次荣幸负责国王行宫的护卫,谁料雷根锡提流年不利,城里诸祸横飞,还恳请军务尚书不吝提点照看。’
‘您是指马连辛恩家的主人亡故一事吗?那并非令嫒的责任啊。’
‘是啊,那事儿是欧波杰克没尽好巡察的责任。芙可休统军领导果敢、心思细腻,是阿留卡雷德顶尖的将才,若一开始是她担任驻军司令,想必不会发生这等憾事,约尔森逊将毕竟身为人父,总是念兹在兹哪。’
‘你谬赞了,列多尼亚统军。’
列多尼亚?波吕恩在军中的浑名叫做“鬣狗”。对这个人,约尔森向来无甚好感。原因非是他欠缺武人风格的矮小体型,也不是狐假虎威的态度,而仅是因为他从事的工作─约尔森讨厌间谍,如此而已。
‘今日骑士大人传唤您来,不为别的,便是有项重要任务要指派给你。’列多尼亚道。
‘原来如此,此等老退之身尚有机会为骑士大人效劳,实感光荣。’
‘甚好,逊将,那么我们就进入主题吧。您应该对圣剑行者这号人物不陌生吧?’
约尔森脸色霎生青白。
‘老夫知道...那是在叛乱战中,袭击我军骑士的无法之徒。’
‘是的,这人确实是王国之敌,但也难以否认,他促成了叛乱战的胜果,这让凡卡罗尔王国欠了他一份情,您知道,国王正式下达了召见令,但天龙骑士大人的意思是,不该允许如此危险的人物再度踏进凡卡罗尔国土,更遑论亲叩我王颜下。’
‘骑士大人虑周行果、赤胆忠肝,老夫五体投地。不过王诏已下,恐怕圣意难改。’
列多尼亚淡淡一笑:‘逊将言之有理,其实陛下之意我们何尝不能理解?凡卡罗尔王国向来是冠特兰文化的牧者、道德的指标,陛下便情愿降贵纾尊,也不亏待任何帮助过王国的人,然而我们作臣子的身负辅佐之责,却绝无理由冒这个险。’
‘那么骑士大人是希望老夫...?’
列多尼亚识相地将目光和发言权献予军务尚书海米尔,海米尔却陡然改变话题。
‘是了,这几日我花了少许时间,巡游于雷根锡提的大街小巷,也许是南土的文化对我来说太陌生吧,有个现象颇令人玩味。多摩尼克啊,你驻此地九年,能不能为我说明一下呢?’
‘是,不知元帅所指的是?’
‘是关于吟游诗人们。这个城市的吟游诗人似乎舍弃了古典的民族赞美歌,唱起游侠风情的俗曲,特别是歌颂着年轻的无名英雄形象,多摩尼克,你说这是受到邻国(海帝界)风情的影响吗?’
‘这...多多少少...’
‘在南方,连三岁小孩都听过圣剑行者的名号,大众将他视为正义之士甚至守护神,多摩尼克,你想想,在凡卡罗尔国王的跟前崇拜一个外来人是多么冒渎!’
‘是...但是他的确有恩于我军...虽然来历不明,或许...’
‘不是来历不明,波吕恩统军做过调查了。他是来自圣卡多普菲的放逐者,听说还是个上任不久的圣之裁判。’
‘圣之裁判!?’
‘圣裁判之于圣国,好比骑士之于凡卡罗尔。身居如此崇高地位却惨遭放逐,究竟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呢?无论如何,此人足信任否,已是容易判断的了。’
‘果真让流放罪犯晋见国王,将使凡卡罗尔的威光荡然无存、为全大陆的子民所耻笑!’列多尼亚故意放大声量:‘更别说,一个罪犯会做出什么事如何难以预测,最差的状况就是他对我王不利!就算他能安分,也一定会以外来人的身分向我王敲诈好处。无论如何,让这类人物面见陛下是弊多于利...’
‘那些都是狗屎!’
三人身驱一颤。
一直以来维持沉默的天龙骑士突然声若洪钟,攫去所有注意力。
‘死守防线、令弟兄冲入敌阵牺牲的人是谁?是我。
为王国的胜利奋战而受重伤的是谁?是我!但是谁感激我了?不只那些刁民把军人的牺牲当作理所当然、反去崇拜一个外来人,现在连国王都要赞扬他。约尔森?多摩尼克!骑士的耻辱就是阿留卡雷德的耻辱,阿留卡雷德的耻辱就是你的耻辱!我以天龙之名命令你,全神全灵除掉这个卑劣的男人!’
天龙的暴怒镇压了巴普沙大殿,回响久久不散,连海米尔也不得不重新集中精神:
‘咳、总之,不该让他晋见陛下,这点我亦是赞同的。现今龙城周边的守军都在多摩尼克家的统辖下,如果圣剑行者打算赴召见令,他近日的行踪必定在逊将您的掌握之中。’
‘暗杀...凡卡罗尔的敌人是吗?’
约尔森终于领悟了骑士的用意。
‘恕我直言,在下也认为这个任务由逊将您完成是再适合不过。’列多尼亚作出同情之貌:‘令嫒的名声不也是被那家伙折损吗?这可是替令嫒出一口怨气的好机会哪。’
─他果然还是提了。
约尔森用力吞回愤恨,在喉头里滚沸。
多摩尼克家独生女的订婚宴最终变成一场大笑话。
本就难容于南方上流社会的多摩尼克家,今儿更成了全城茶余饭后的消遣对象。少数重名誉的贵族会花些力气抨责多摩尼克家的荒唐表现,其余多数则抱持着看戏的心态,当作都市奇谭津津乐道。
而故事中最令人最感兴趣的,便是那劫婚青年的身分。虽然他做的事野蛮而血腥,但宾客们日后细细回想,却莫名地希望能和他站在同一边,那白金色的头发和俊美面貌,快速地和圣剑行者的传说结合。
把美女放进英雄故事中一向是动人且必须的,贵族们就通晓各种穿凿附会、编造传闻的功夫,用尽浑身解数使这场劫婚决斗和‘雷根锡提的守护神’搅和一块儿;有的版本说,圣剑行者纵横战场时,见到战天使指挥千军的英姿,一眼便爱上了她,有的则说是芙可休在血战危急中为圣剑行者所救,从此爱上外地的英雄,却碍于门阀与国籍之异没有勇气告白...
这些人知道自己在胡扯,也知道这样无甚道德,唯一不知这些渲染出来的谣言其实与事实八九不离。现在,凡卡罗尔王亲召圣剑行者,让这些‘谣言’更添加了微妙的信凭度。
另外,也许是故事太过生动精彩,连平民之间也开始模糊地流窜风闻,不同的是,城民仍敬爱他们的‘冰霜之战天使’,而贵族们则私下戏称她‘逃婚的小母狐狸’。
这是可以忍受的吗?
芙可休是多摩尼克家的慈母星呀!
她是洁净的、天才的、善纯而无瑕的!她是我生命的意义、家族的希望呀!
我把她当作长子养大,施予连男孩都会为之掉泪的铁血教育,为了什么?
我拉下老脸、舍弃武人的尊严,奉承骑士,讨好势利的南方名门,整整九年,为了什么?
绝不是为了我自己!全是为了把芙儿的未来导向光辉之道!
就是凭实力也好、靠骑士的提携也罢,芙儿总算是当上了阿留卡雷德的统军,我也好不容易促成本家和王室近亲的联姻。
芙儿啊,你以千军统帅之姿,成为王室族谱的一员,将组合出多具份量的冠冕啊!而你的孩子又将受多少瞩目!他会是凡卡罗尔血统的、政治的、军事的天之骄子,一颗超级新星!
他甚至有可能当上新一任的骑士!
你将成为骑士之母,受全大地人的尊崇,而多摩尼克氏将堂堂录入凡卡罗尔史的一页。
这样还不够好吗?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要逃走呢?
为什么要把多摩尼客家的名誉和自己的未来糟蹋给那个外来人!
“不只把战败者当作奴隶,现在连女儿都要卖掉吗?”
卡尔拉的斥责在作父亲的脑海中日夜萦绕。
约尔森一次又一次,用崇高无私的‘父亲的爱’来反驳。
然而那指责不知是否太过强烈、太过深入,连‘父亲的爱’也逐渐失去麻醉的效果。
最后,就在此时此地,老约尔森放弃了迟迟无法成功的自我说服,选择更轻松,更感性的做法。
‘老将领命,这趟回城后立刻展开作战,除掉王国之敌─圣剑行者。’
海米尔满意颔首。
‘多摩尼克,此人身负圣卡多普菲一系的血族之力,论战力不输给任一骑士,你务必派出最佳好手,不可有任何保留。’
‘感谢军务尚书的忠告。’
约尔森朝天龙骑士行久未使用的正式军礼。
‘老将以玻勒阿斯?军魂之名立誓,以完成任务为最高使命,必不辱阿留卡雷德之赤龙荣耀。’
‘去吧!’
于是,年过半百、身心俱疲的退将,重新扛起‘父亲的责任’自巴普沙城离去,他下定决心,要亲手把阻碍女儿幸福的邪恶外人铲除,这不是为了骑士或国王,而是为了多摩尼克家,为了珍爱的女儿芙可休。
‘敢问军务尚书,您看约尔森逊将会成功吗?’
列多尼亚谄媚地挨近比他高两个头的英挺男人,未待海米尔开口,天龙骑士立马打断:‘他只是个连女儿也管不住的没用老头!不能期待他!波吕恩!’
‘属下在。’列多尼亚单膝立跪。
‘传令军机营的暗杀队,要他们监管雷根锡提守备队的情报,一得到消息,立刻出动除掉圣剑行者!要做的干净俐落!’
‘属下领命!’
列多尼亚不愧‘鬣狗’的称号,一得到命令便毫不犹疑地动身。
海米尔点点头,心道:“这就对了,只有情报是要利用的,至于约尔森的部队,就让他们收拾残局,背起黑锅吧。天龙骑士虽然成 了 残 废,但是战将的头脑却未驽钝。”
‘海米尔,’
─天底下敢直呼军务尚书名讳的,除了凡卡罗尔王,也只有天龙骑士一人─
‘国王已经知道我的伤了吗?’
‘是的,我已详尽秉告了。’
‘呵呵,呵,’天龙骑士冷笑数声:‘连参加游行都得使用替身,更不要说骑马作战了。看来,就算他把我这个骑士头衔收回去,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对吧!’
‘您的医师怎么说呢?’
‘没救、没救、没救!都说没救!我已全都杀了。’
‘连我推荐的首都医生也...’
‘杀了。’
‘唉...’海米尔叹了口气:‘恕我直言,骑士纹章是国家武力的代表,无论您过去战功如何彪炳,今后无法上战场的话,恐怕也只有服从王令、光荣退役一条路可走。’
‘我再清楚不过!是我也不会让一个残废当骑士!就像我不会命令一条狗去替我煮饭一样。哈哈哈!’
天龙骑士仰首大笑,抓起酒瓶,将滚烫与苦楚全数吞入胃里。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天龙骑士一怔。
‘你说什么?’─
‘报!!’
一名传令兵快步进殿,跪于骑士座前:‘殿外一名自称...’
‘谁准你上前的!?退下!!’
天龙骑士右手一甩,酒瓶竟直直砸在士兵身上,爆成碎片。
‘海米尔,你刚说什么?什么不是没有办法?’
‘先别急,哪,你说,谁来了?’军务尚书将庄穆的眼光投向传令兵,原本暗自咬牙的可怜士兵竟如受到抚慰般精神起来。
‘是、是!一名女性自称是“公爵的使者”,求见骑士大人!’
‘请她进来!’
令传令兵迟疑的是,骑士的拜访者却非由骑士本人同意接见。
俄顷,自士兵退去的方向,飘来访客的音信。
悦耳的铃铛碎鸣一阵一阵,和着赤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轻闷声响。
天龙骑士刮眼一看,醉光醺影之间,是一名身穿杏色斗篷,深色肌肤的女人跪在阶下。
‘小女子拜见天龙骑士大人。’
再三确认那姣好的中性脸孔,天龙骑士确定自己不认识她。
‘你是何人?你说你是“公爵的使者”?哪位公爵?’
‘小女子名叫阿缇瑟普,代表莎茨尔家前来晋见骑士大人。’
‘莎茨尔家?’
酒醉和傲慢使天龙骑士最初只隐约想起:这个姓氏好像是个重要人物?
漫长又沉重的三秒。
如果他没有失去下半身的控制权,早已从座椅里跳出来了吧?
‘日安,军务尚书大人。’
阿缇瑟普无视天龙骑士的惶滞,乖巧地向海米尔行礼。
然而面对那温和可人的姿态,海米尔反应得十分严肃,甚至可以说,有些戒惧。
‘骑士大人,’
他对宫殿的主人用起敬称─
‘这就是我说的办法。也许您能守住您的名誉,也许您的伤能治好。’
‘怎么回事!?她是沙夏?莎茨尔的...’
‘天龙骑士...不,我的好友杨凯达,你愿不愿意,
扶持沙夏?莎茨尔公爵为新的凡卡罗尔王?’
第二十节 激论不如真相
禁忌的提议连最狂傲的赤龙也为之瞠目结舌。
‘海米尔,现在是你这辈子最让我吃惊的时刻。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决定和沙夏公爵站在同一阵线了吗?’
‘是的。’
‘那么我身为骑士,将叛国者就地正法也是妥当的了。’
‘是妥当的,但是,你也许该让手下代劳。’海米尔冷静道:‘以你现在的状况,连一支弓兵小队都应付不了。’
‘那你也不在乎我把你的言论呈告我王!?’
‘你不会那么做,那对你没有好处。成为一个告密者有什么好处?况且,就算我巴伯斯家全数走上断头台,也改变不了你即将失去骑士旗印的未来啊。’
‘海米尔,我不懂了,我真不懂了,你跟凡卡罗尔王不是几十年的拜把之交吗?你一定得解释,为什么要提出这个建议,为什么要在这里向我提出这个建议!’
天龙骑士以叛乱战终结以来最大的力气斥吼,那是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也通用的狂戾巨声,使得殿内隆隆微震、一时回响不绝。
‘你先冷静下来。’─海米尔令摆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摇了摇,如此便想安抚一个能只身猎龙的武人─‘首先,我并没有背叛凡卡罗尔王国。’
‘你说支持沙夏登上王位,那便只有推翻现在的王室才有可能!’
‘确实如此。但即使国王换一个人作,凡卡罗尔也不会因此灭亡。如果说背叛,我承认背叛的是贝汉奥士亚和他的家族。’
‘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是那种追求荣华富贵的人。是权力吗?你军务尚书的位子已位极人臣,难道你想承回你父亲的骑士之位?’
‘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凡卡罗尔的存续。’海米尔站起身来:‘今天,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事实:沙夏和魔族联手了。’
这一瞬间,殿内三人分别做出不同的反应。
天龙骑士一对牛眼像是蜕开蛹皮似地瞪大,海米尔沉重地俯望为柱影网在中间的美人儿,阿缇瑟普则以惹艳的微笑回应他。
这沉默正是最好的开场白,海米尔舒一口气,以讲道的口吻对天龙骑士展开他的论述:
‘今日放眼冠特兰,无人比你更清楚沙茨尔家的战力,你想像一下,那些无人可挡的的远古巨兽,加上魔族联军,由我们凡卡罗尔全民来出动对抗。’
尽管下半身瘫痪,天龙骑士的大脑仍然正常,他无法编造任何乐观的场景,出现的,只有败垣颓墙、万千死尸。
‘那便是我们凡卡罗尔要在这时代生存的第一条路:全面血战、同归于尽。第二条路则是我的决定─支持沙夏?莎茨尔入主丹冯艾多,取代成为凡卡罗尔正统的王室。比较看看吧!一旦沙夏夺得统治权,王国便具有和魔族分庭抗礼的战力,两边互相忌惮,于是形成军事的平衡!为此我们需要对付的只有死忠的贵族和将领,虽然仍免不了流血,但比起把整个国家赌进无胜算的战祸与死亡中,牺牲孰重孰轻,不辩自明啊!’
天龙骑士大叫:‘海米尔,你太武断了!把我们五骑士当作空气吗!?况且魔族重回大地,这是整个冠特兰的危机,凡卡罗尔大可不必孤军奋斗,我们可联合海帝界、莎拉麦多尼提恩甚至圣卡多普菲和东方龙朝,组成前所未有的联军和沙夏、魔族一拚,未必便败!’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其实若要试着想出第三个方案,也不过如此。然而,我相信你心里也明白,所谓的“联军”终究是黄粱幻梦、一厢情愿。首先,五骑士除去你无法作战...’
‘阿留卡雷德还在!’
‘好的,我知道、我知道。尽管我不认为以个人崇拜建立的部队在代理人的统领下能发挥什么效率。’
海米尔话中带刺,口气却像说出品酒感想一般穆雅,令天龙无法真正发怒,当然也是因为,他的讽刺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续分析道:‘除你姑且不谈,阿留卡雷德的战力确实在托南一战大打折扣,天剑骑士也受伤而战力不明,天马骑士少不更世、还被停权,天狼骑士手上则没有大型的军队,唯一有百分之百作战实力的只有最难控制的天翼骑士─王国弱了,这是逃避不了的现实。
再来,三国、五国甚至七国联军,倚靠外交斡旋加上末日氛围或许得以成军,但要团结一致、发挥全能却谈何容易!全冠特兰的人都知道沙夏和魔族一旦连合,最大的目标是我们凡卡罗尔,你想想,海帝界也好、莎拉麦多尼提恩也好,难道期待他们舍身取义、两肋插刀,把军力毫不保留的投入凡卡罗尔的战场吗?换做是你,你甘愿送出你的子弟兵在他国的战场赴死吗?’
天龙骑士噤声。
‘你说到五骑士,我们就来谈谈骑士制度吧。凡卡罗尔五骑士威名远播,但除去这五人的部队,没有任何像样的战力。为什么会这样?凡卡罗尔的军力果真必须以这种形式运作吗?
这是因为国家的领导者本身没有战力!所以才设立五骑士的部队,但是又害怕军阀自立,所以将骑士置于国王的直属之下。军阶重于爵位的习惯、禁止贵族领有私军,全都是源自王室缺乏力量...
这事实才是所有危机的关键!’
声量有秩序地上升,海米尔的说话渐渐透露出军人本色。
‘我知道你有身为一国至高武人的自尊,没那么轻易好放弃,那么就如你─或者该说所有凡卡罗尔士兵期盼的,我们军民一心,前仆后继,经过千番血战,终究击退了叛乱军与魔族,沐浴在史上最光荣的惨胜之中。那么,下次呢?
魔族难道没可能卷土再来?邻国难道不会见猎心喜、现出分食的獠牙?凡卡罗尔又剩多少血可以淌流?我们的下个世代呢?下下个世代呢?当他们再次面对战争,是否又要为了保护羸弱的王室,再把整个国家当作赌注一次?’
天龙真正无语可辩了。倘是纵横沙场、马革裹尸的狂龙战将,此刻亦不得不折服于海米尔的滔昂雄论。
‘不过,这些终究只是嘴上功夫罢了,是我个人的想法。’海米尔语气转缓:‘我了解你,好友,你对这些没兴趣,你只要知道自己能获得什么就够了。
军务尚书重新坐入高级的木绒椅。
‘选择一,你将以一个退役骑士的身分,把半瘫的躯体奉献给凡卡罗尔的灭亡。选择二,你恢复健全,继续统领阿留卡雷德,凡卡罗尔王国继续存续于冠特兰大地,而你将是新王朝的革命功臣。’
‘恢复健全?真的可以治好吗?’
‘骑士大人不必担心。’阿缇瑟普用她阴冷却魅人的嗓音秉道:‘军务尚书大人和我提过您的伤症:您身中远古生物的毒素,感染到脊髓导致下半身瘫痪。根据公爵的说法,您只需换上一条新的脊髓,即能恢复。’
‘换脊椎?’天龙骑士冷笑一声:‘简直无稽之谈。’
‘这你有所不知,我的好友,’海米尔补充:‘沙茨尔家在古世纪可是研究生命炼金术的权威。’
‘生命炼金术...你是说那个“凡卡罗尔的耻辱”禁术...’天龙隐有所悟。
‘是的,相关学问在5040年被立法禁止后就全部失传了,不过部分的知识我想还保存在沙夏公爵的脑中。据说在生命炼金发展的巅峰时期,沙茨尔一族连人工生命体都能培育出来,一条脊椎又算的了什么呢?’
海米尔道出了纯凡卡罗尔人才知晓的贵族历史,这一着令天龙骑士吞了口唾液。体会到立场的逆转,阿缇瑟普优雅地站了起来。
‘骑士大人,我们公爵大人对待盟友一向诚信、宽容且慷慨,倘若您愿意支持新王国的建立,公爵不仅助你重登往日威风,更将赐予你相应于五骑士之首的力量。’
‘五骑士之首的力量...!’
这就对了,在天龙骑士的字典中,任何字汇的份量都比不上“力量”。
“财富”不行、“名声”不行、“地位”不行、“女人”不行。
而海米尔就知道为何。
他挨近天龙、低声言道:‘JuanGyddagh,我的好友,论起领袖魅力和军事才能,五骑士中无人能出你之右,这点整个冠特兰就能作证,但是你的声誉为何总是无法凌驾天剑骑士?你们两者的差别在哪里?就在个人的实力!’
天龙骑士闻言,握紧久未真正用力的拳骨。
‘你的指挥和战技足以猎杀火龙、击退万军,但那终究是凡人的技俩,没有天剑骑士那种与上古战士相提并论的力量,外人永远不会尊重你、崇拜你像对待天剑骑士那样。’
此言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他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如此愤怒地想除掉圣剑行者,一部分是来自长久以来对天剑骑士的妒恨。所有失衡的怨怼,都因城前一战的胜利而转嫁在圣剑行者身上。
‘过往的凡卡罗尔历史就像是一条被拴住的蛮牛,为贝汉奥士亚家奴役耕作,现在解放他的机会来了。就如我之前说的,看你是要用残旧的躯体和凡卡罗尔干涸的未来共存亡,还是披上新时代的荣耀之袍...’
‘海米尔!!’
─咆吼一出,连堂堂军务尚书也得立刻闭嘴,专属于红龙的厉然狂傲重新出现在骑士面孔之上。
‘你的确舌灿莲花,开出的条件也很优渥,本座不否认这提议确实诱人,然而,我杨凯达终究是凡卡罗尔王国的骑士,自我佩上骑士勋章的那一瞬间起,忠诚与荣誉便与我的灵魂死咬不可分离,如果说这份忠诚带领我毁灭,那么就毁灭吧,至少还有玻勒阿斯的殿堂作为归宿。’
‘忠诚吗...?’海米尔冷笑:‘我的父亲曾告诫我,军人的忠诚心是要托付给能识之惜之的对象,才有其价值。’
短暂的静默。
‘你是什么意思?’
‘“骑军大改制”呀!我的朋友!你觉得九年前王室为什么要把其他骑士的军队划拨给你,令你扛起镇守南线的责任呢?’
‘那当然是凡卡罗尔王信任我,要我作...’
天龙一怔。
‘为什么停了?你想说作什么?守卫王国的巨盾?还是...抵挡洪流的沙包?’
‘─他们早就知道沙夏会复生!?’
‘如果不是那样,怎么会有骑军大改制呢?军人为国家流血牺牲那是理所当然,但送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令阿留卡雷德弟兄们的壮烈之死蒙上污点的...不是沙夏也不是圣剑行者,正是你宣誓效忠的凡卡罗尔王室呀!’
恍然大悟,愚弄与背叛的感觉,在瘫痪武人的心中化为无限怒火,一层又一层的往上烧,名为忠诚心的天井,不久也会开始冒烟了吧。
海米尔心里满足无比,今天打出了这最后的王牌,收获便如预期斐然。
十字镐与王冠的纹章缓缓浮出占据颅腔的泥沼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