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剩了稀稀拉拉的几朵浮云。原来皎洁如银盘的月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躲了起来,只留下零零的星光。街道的地砖、条石反射着淡淡的灰色。伦敦每条街道都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中。每条街道都不例外,包括乔客他们刚刚所在的小巷。那么,他们去了那里?
乔客看见妈妈一直向自己招手。那是,妈妈。
虽然出生之后就被遗弃给陌生的世界,一个人孤独的过活。但,乔客仍然是那么的想念妈妈。在孤独的时候,在心里空荡荡的时候。都会那么自然的,想起妈妈。她只见过妈妈的相片。在一个银质的小相框里,泛黄的相片上那个娟秀的女子安静地微笑。那还是从以前的管家那里得到的。那是她与布迪卡家族唯一相联的物件。但相片还是被她亲手烧掉了。她的使命不是做一个平凡人,不是平安快乐的生活。她不能有任何可以被对手当作软肋的弱点。
但,那毕竟是妈妈的相片啊。虽然变成了残破的灰烬,那个秀丽的样子还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所以,当开启魔瓶看到了妈妈的时候。
乔客的心里真是无比的高兴。她以为,通过魔瓶的开启,自己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所以,连已经去世的母亲,都复活了。她没有看到维多离看到的一切。
她看不到自己身边的站着的,那个十二岁的乔客。她只看见了妈妈。
乔客看见妈妈微笑着一直走,一直走。她走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庄园门口,转身微笑示意乔客跟自己进去。乔客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这座庄园真漂亮啊。粉色的天竺葵在道路两旁盛开,铃兰在台阶的花坛里轻轻摇动,各种色的风信子在门口的各式花瓶里迎风绽放。整栋房子是用条石砌成,风格庄严肃穆同时也不失典雅。妈妈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示意乔客跟自己进来。乔客走上了高高的台阶。她走进了客厅,布迪卡家族庄园的客厅。大厅铺的是橡木地板,有着好闻的树木香味。大厅正前方全部设置为落地大玻璃窗,明媚的阳光从窗子透进来,照在客厅正中的大餐桌上。大厅另一边挂满了布迪卡家族的画像。乔客走过去。她看到,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的画像。画像上的她很小,大概十一、二岁吧。有爸爸抱着她的画像,也有爸爸妈妈和她一起玩耍的画像,还有妈妈抱着她的画像。每一幅都是那样温馨。那都是乔客梦想中的幸福场景。乔客看着看着,她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这时妈妈过来拉住乔客的手。她温柔的笑着,把乔客往餐桌那边带。
乔客幸福的看着妈妈,跟妈妈一起走到了餐桌坐下。她没有留意,她背后的画像已经起了变化。那张妈妈抱着小乔客的画像。画像上的小乔客在吃吃的笑着,她的眼睛,是红色。
餐桌上铺满了各种美食。榛子烤鸡、奶油蘑菇汤、黑森林蛋糕、提子水果塔,等等等等。妈妈细心的帮乔客把餐盘布置好,还帮乔客把餐巾垫好。乔客看向妈妈,她的心里都是幸福。其实吃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这样的场面一直下去,她什么都不吃也没关系。
妈妈切了一块点缀有樱桃的蛋糕,她用叉子叉着,微笑着递到乔客面前。乔客张开嘴。她没有吃到那块漂亮的蛋糕。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拿着锋利餐刀,准确地、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妈妈的喉咙。妈妈只是笑了一下,然后她就倒了下去。她的喉咙里不停有鲜红的血流出来,她的笑容是古怪的。“不!”乔客尖叫起来。随着这声尖叫,乔客看见妈妈的皮肉迅速的干枯、粉碎、飞散。大厅里所有的东西也迅速的变旧、脱皮、破败。乔客就这样呆呆的坐在一分钟前还拥有明媚阳光的大厅里。现在坐的,是一把被烧过,断了一条腿的老旧的椅子。大厅没有明媚的阳光了,灰暗不堪的玻璃窗只是偶尔投进几丝昏暗的光线。餐桌已经破皮,随着灰尘的飘散,表皮脱落的声音几乎清晰可见。白色的橡木地板是干枯的褐色,依稀还看得见模糊的血迹。这就是乔客朝思暮想的布迪卡庄园,她的家。乔客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她想哭,可是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她想狂叫,想找个怀抱依靠。可是,维多离在那里?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将恐惧和绝望压下,让自己尽量安静。
一个声音响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乔客迷惘的向前方看去。她看到了那个自己,十二岁红眼睛的乔客。
十二岁的乔客缓缓走到现在的乔客面前。讥笑似地看着她。乔客看着这个十二岁的乔客,一种久已忘记的熟悉感觉笼罩着她。红眼睛的乔客看着她,“不觉得很熟悉么?”乔客呆呆的看着红眼睛的乔客,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红眼睛的乔客看着她这个样子,冷笑了一声。她指着地上已经腐朽的尸骨,说:“难道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怨恨过这个女人么?”接着,她又指着破败不堪的庄园,“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拥有的是布迪卡家族的血统么?”她用血红的眼睛看着现在的乔客,一字一句的说:“你和魔鬼做交易的时候,难道心里没有一丝丝的快感么?”环视四周一圈之后,十二岁的乔客看着现在的乔客说:“现在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来自你的欲望,你不能实现的欲望。我,就是你最无法实现的欲望。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就好好想想怎么把我毁灭掉吧。”乔客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那心里最黑暗的欲望,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以为她全都忘记了,原来,如此清晰如此形象。那被遗弃之后深深的怨恨,那背负使命不得不继续的宿命,那种毁灭自我良知的快感。都是自己所求。无法改变的事实,只能继续苟活的现实世界。她早已经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只是机械的完成每一天的任务,等待契约的最后期限。
红眼睛的乔客看到她已经陷入了对自己的回忆和悔恨之中。得意地哈哈大笑,转身消失在大厅的深处。只留下思绪迷乱的乔客。
维多离张开翅膀,穿过火焰,飞向那道黑色石门。他口中念念有词,准备用咒语将石门摧毁。等他飞到石门前方,才发现,石门根本没有关闭。那是一道没有门,只有门框的石门。门内是深深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维多离心里感应到深深的不安,他将方向调转,准备飞离这里。为时已晚.黑色石门内突然光芒大盛,形成一股极强烈的漩涡气流,要将维多离吸入其中!维多离心说不好,他将翅膀全力撑开,奋力向相反的方向尽力飞去.可是那股气流的力量太强劲了。没等维多离挣扎两下,气流已将他全部吞没。等维多离被完全吸入石门之后,光芒慢慢散去,石门也慢慢消失。
维多离被强大的气流吸入石门之内。他开始还在气流中奋力挣扎,随后就被旋转的气流拍打得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家。那在百年前早已经毁灭而心里魂绕梦牵的,家。维多离知道这是幻象。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家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桌子上还是摆着他爱吃的曲奇,旁边有一杯温热的牛奶。憨厚的八哥犬嘟嘟趴在壁炉旁边,呼呼大睡。他几乎就要落下眼泪。
他转身,推开了内室的门。那是他小小的书房和卧室。桌上还摊着他最爱看的《罗马史》,书还是打开在255页。阳光正好,光线照到凳子上的衬衫。那是妈妈帮他缝补的。维克多看着这一切,心里感慨万千。经过了上百年,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波澜不惊。可是,看到这一切,又让他恢复了凡人的感情。
还有一间卧室的门是紧闭的。那是维多离妈妈的卧室。
维多离有一些迟疑,但还是推开了那道门。妈妈睡在杏色的木床上,手中握着一把洁白的雏菊。她美丽的容貌没有丝毫的改变。她沉静的面容上是安详的微笑,她睡着了,幸福的睡去了。维多离的眼泪忍不住掉落。他记起来了,这是他离家前最后的景象。
妈妈因为长久的营养不良,已经去世了。但她还是支撑着孱弱的身体,给维多离做了最后的一餐。维多离还清晰的记得,那天他回到家,妈妈就是这样躺在床上。他以为妈妈睡着了,可是无论他怎么喊妈妈,妈妈只是沉睡,再也不会醒来。等他明白,妈妈永远不会醒来,他心里的仇恨已经控制了他的大脑。
他离开了家,杀死了他的父亲。而现在,一切再次重现在他的面前。维多离走到妈妈的床边。他握住妈妈瘦弱纤细的手,呼唤着,“妈妈”。他的泪已决堤。这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回忆,即使与魔鬼做交易的时候,他也没有将它封存。
维多离就这样握着妈妈的手哭泣着。即使妈妈已经永远的离去,即使家是这样的简陋,仍然是维多离心中最后一点留恋。这时候他闻到了糊味。
嘟嘟在客厅狂吠,卧室的门边也冒起了黑烟。维多离来不及多想,他只能抱起妈妈的遗体往外跑。可是他失败了。
妈妈的身体似乎和床连在了一起,根本抱不起来。维多离不死心,他试了又试,可是妈妈的遗体还是无法抱动。这时屋顶已经被熊熊的大火烧的劈哩啪啦作响,马上就要坍塌。维多离根本不理,还是一遍一遍的尝试将妈妈的身体与床分开。只听得哗啦一声,屋顶垮了。
维多离下意识的向旁边闪避。着火的屋顶不偏不倚,正正的砸在床上。木床和着火的屋顶一接触,立刻凶猛的燃烧了起来。火焰瞬间就覆灭了维多离妈妈的遗体。“不!”维多离大叫着。他想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火扑灭,这时候刚刚那股漩涡气流再度出现,将他带到了半空中。维多离在半空中看到了自己的家。整所屋子都湮灭在火海之中。到处是烧得如同焦炭的木头和碎片。维多离心如刀割,他将自己的黑色翅膀全部张开。他要飞下去。这是他的家,如果要毁灭,就让他和这点最后的记忆一起毁灭吧。奈何气流和他飞翔的方向是相反的。无论维多离怎么调整方向,他都无法飞回自己的家。他只能在半空中盘旋。他的羽毛被乱溅的火星灼伤,部分羽毛已经燃起了火星。然而维多离根本察觉不到这些刺痛。他看到,火舌已经完全吞没了妈妈,那束白色的小雏菊最后一片花瓣正在被火焰吞噬。“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喊从半空中传来,那是维多离心碎的声音。
第五十四章 幻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