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的女儿当时只有三四岁的光景,按理来说即便是男孩,也没到该去私塾认理识字的年龄。但二姨太非得将女儿送入一家偏远的私塾,去学习一些根本学不会的知识。
因为这只是二姨太的又一次任性胡为,老爷黎万田也就见怪不怪,随她怎么折腾,只要她心里舒服就好。
待女儿下学被仆人接回府上,她便要当着众人的面,考问女儿每日学得了哪些道理和本事。
可三四岁的小丫头会懂得什么,每次都要被她逼问得哑言失语、哭声连连,直到施香兰过来劝说,才能暂时平息二姨太佯装出来的怒火。二姨太这时候,也必定要对施香兰发些对教书先生的牢骚……
三番五次之后,施香兰终于在二姨太口中得出了一个,从此令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的真相……原来二姨太女儿的私塾先生,可能就是他原本的丈夫朱玉林!
但当时的三喜先生,根本不知道施香兰突来的郁郁寡欢代表着什么。那段日子里,施香兰几乎是茶饭不思,终日盯着一些花草发愣,摇头叹气,好在只要老爷黎万田一经回府,她又会努力叫自己不会表现出异常来。
直到有一天,二姨太居然将这位私塾先生请到了黎府上,才叫她的阴谋从此更上了一个台阶……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黎家老爷又是一连几日的未归府上,说是去上海跟国民政府谈一笔军装生意,要做接连几日的必要招待和打点。
三喜先生记得,那日二姨太风风火火的拉着一个长衫男人回了府上,那男人生得瘦高俊朗,但圆圆的铜架眼镜之后,眉宇间却有着一些阴郁,极不情愿的样子,却也是毕恭毕敬,好像是很畏惧黎家二太太狐假虎威出的势力一样。
三喜先生当时正在清扫施香兰宅屋前的门廊,忽然听到耳房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正是那位教书先生在教授给二姨太的女儿习得一首古诗,那声音苍劲有力,倒不像是从一个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口里咏出来的……
可就在三喜先生站直了身体,撑着扫帚朝耳房方向静听的时候,身后三太太宅屋的三关隔扇门一下子被推开,“啪”的一声门板撞击在一起,年幼的三喜先生被惊得撑翻了扫帚,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再回头一看响动,宅屋门口,却是三太太施香兰一手扶着后腰,挺着大肚子定定地站在门口,右手扶着门框,双腿都止不住有些颤抖……
三喜先生再往三太太的脸上一看,居然眼里噙满了泪水,一个劲地摇着头,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甚至都留下了血痕。三喜先生说,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长时间地看着施香兰的脸,也是最后一次。
突然之间,耳房里的读书声却是戛然而止,紧接着耳房的门也被人一把推开,是二太太从耳房里将教书先生扯了出来,直直地朝她的东厢宅屋走去,口里称先生教得好,要亲自到房里给先生拿出几个银元作为打赏。
教书先生几乎是被二太太拖着朝前走,口中连声推脱打赏,却突然在一刹的间隙里,秤砣般地站定了身体,之后二太太再怎么拖拉,教书先生也是一动不动了,就像一尊雕像般地站定在庭院中央,头却是朝着东厢宅屋,眼睛冰冻般目不转睛地望着隔扇门里踏出一步的三太太……
教书先生的脸上,完全是一副不可置信到了极点的否认样子,三喜先生见他居然旁若无人般的,上下打量着三太太,把焦点放在三太太的肚子上后,表情古怪到了极点,流下热泪,就要嚎啕大哭的样子。
紧接着,三太太的房门被“啪”的一声关上了,留下了一脸苦情相的教书先生。二太太这时候却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高声道:“朱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即使是十二岁的三喜先生,都看出来了这位教书先生与三太太是认识的,可二太太就是一脸的懵懂。
“没、没什么,头,头有些胀痛,眼里好像也进了沙粒!”教书先生瞬间把头低下了,始终背过身去不叫二太太看到他哭过的样子。
“刚好给我三妹送安胎药的郎中马上就来,可叫他给你瞧瞧。”二太太一脸的关切样子,反而不再拖教书先生去宅屋里打赏银元。
教书先生背对二太太低头用衫袖抹了几把脸,说了几句不知所谓的托词之后,不回头地走了,之后二太太马上吩咐包月的人力车夫去送……
紧接着,二太太却将三喜先生叫到了一边说话,问三喜先生有没有看出来什么不寻常之处。三喜先生照实答复之后,二太太用模棱两可,似威胁又不像威胁的口气告知三喜先生,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自己会给老爷一个交代。
待三喜先生再见到老爷之后,果然顺了二太太的意,并没有把前几天关于三太太和教书先生的蹊跷说给老爷听,因为这件事在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其他发展,那位教书先生再也没有来过府上。但三喜先生当时不知道的是,这期间二太太却已经在暗中布置好了一系列的运作……
二太太假意对教书先生那日的异常表现毫不在意,却再三地去找三太太施香兰,问她教书先生那日见到她之后的古怪表情是因为什么。
二太太当时已经快要四十岁的年龄,完全以一个亲姐姐的姿态,去与施香兰进行沟通套话,极力表现出照顾施香兰的心里感受,并谎称自己当初也是被黎万田强纳为妾的,编织出一个只有施香兰才会相信的凄惨故事,借此拉近她与施香兰的心里距离……
施香兰果然中计,将自己当初是怎样被胁迫着嫁给黎万田的详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二太太听,想叫自己矛盾痛苦的负担可以得以释然。
然而施香兰对二太太倾述的一切,也都是二太太早已打探好的消息,不然她又是怎样可以安排朱玉林见到她的……
原来施香兰生于苏州一个演绎世家,爹娘都以演绎昆曲为生,旧社会戏子的地位极低,虽不受世人待见,但也可以维持生计,并且还可以过得比普通人更好。
朱玉林也是中途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与年幼的三喜先生经历类似,被没能力养活他的亲属送来了昆山,他的这位亲属多少与施班主有一些关系,将朱玉林托付给施家的昆曲戏班,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如果看他是苗子,就好好培养一番,等出了名一辈子也是施家的人。如果他不行,就一辈子在戏班里做杂役,只要能赏口吃的饿不死他就行。但以后无论生死,朱玉林的这个远方亲戚也不会再来过问……
施班主只有一个女儿,见朱玉林长得一脸灵气,是个可塑之才,竟然直接收他做了义子。但后来的几年里朱玉林也叫施班主十分地失望,因为他并没有一副唱昆曲的好嗓子,学习吹拉弹唱也是十分的愚钝、笨拙,但施班主为人善良,也并没有强人所难,而是真把他当成了亲生儿子一样,将朱玉林送去了国立学校……
朱玉林怀着一颗对施家感恩的心,再没叫施班主一家失望过,从少年至青年一直都是学业有成,并且对自己的“妹妹”关爱有加,青梅竹马、互生情愫。
施香兰也一直得到班主父亲的悉心培养,成了苏州地界的昆曲名伶。施母病逝之前,认定朱玉林将来必定会学有所成,便与施父商量,给两个孩子定了婚事,先是不再叫朱玉林称呼施父为父亲,待到完成学业,马上就与施香兰成婚。然而这一切也是符合朱玉林和施香兰的心意的……
可就在即将成婚之际,施香兰却在一次去昆山的演绎中,被与几个国民党腐败官员同来赏戏的富商黎万田看上,醉酒的黎万田见到戏台上的施香兰,居然中邪般地对她着了魔……
因被他养肥的国民党官员欠他人情,竟当场去后台找施班主提亲,即使施班主谎称女儿已经成婚也是毫无用处,国民党官员威胁要将朱玉林随便安上个“通共罪名”带走。
施香兰父女都知道,这个官员口中的“带走”意味着什么。施香兰极度愤恨无奈中,也只得乖乖就范,不然不单单是爱人朱玉林,就是父亲乃至亲友也是绝无活路,她绝望地答应了下来,实则心想在给黎万田当足一年小妾,待黎万田对她失去兴趣而不能祸及家人后自行了断,临走之前特地嘱咐父亲,就说自己出意外死了,不可把真想告诉在北平求学未归的朱玉林,不然朱玉林血性驱使之下,性命必将不保……
但因为怀有了身孕,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施香兰只得认命,为了骨肉亲情而没有在一年之期到来时自尽。
二太太亲口听到施香兰说出了凄惨故事,铺垫已然做足。
之后便假借施香兰名义给朱玉林递去口信,谎称施香兰有逃离黎府与其双宿双飞的意愿。朱玉林自是非常高兴,知道施香兰虽有了黎万田的骨肉,但心却是干净的,叫二太太帮自己回口信给施香兰……
这几来几去之间,二太太自然是取得了施香兰“不守妇道”的罪证,但时机当时还不算成熟,因为二太太的目的是彻底地将施香兰置于死地……
我听到这里,很疑惑地问了三喜先生一句,“你当时也只是个旁观者,为什么这里面的细情你会了解得分毫不差?”
我确实有些担心,是不是三喜先生的记忆发生了扭曲,许多他没有亲眼见到的事情,都是他自己给加补出来的。
“二太太被施香兰的怨魂附身发癫!”三喜先生抬起右手做握笔状,“用快刀将自己浑身割得血肉模糊,足有上千个伤口!她用一杆毛笔蘸血写出了近百页的血书,完成后将血书贴满了整个房间的墙面……”
我真后悔又问了这么一句话,联想到一个女人用快刀将自己凌迟,用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做了“认罪书”,我很后怕当初要不是有那根“绣花针”救了我,被女鬼迷失了心智发癫后,我的下场可能也会如“二太太”般的恶劣。
“二太太究竟是怎样将施香兰置于死地的?”
第34章 戾怨凌迟生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