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古代志怿小说选(二)>第9章
  罗刹海市
  马骏,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
  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痒,即知名。父衰
  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
  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
  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
  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
  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
  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
  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
  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焉。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
  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
  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
  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
  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
  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
  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
  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
  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
  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
  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
  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缙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
  人邀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
  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
  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
  突出,须卷如猾。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
  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伏卧林下,十余年不践
  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
  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
  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
  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翌日,趋
  朝,荐诸国王。王欣然下诏。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
  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
  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
  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国强之,马乃诺。主人设
  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
  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
  倾倒。
  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族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
  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
  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
  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
  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
  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
  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
  珍玩,以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珍宝;
  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
  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
  “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重。
  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
  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
  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
  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
  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
  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
  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
  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
  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
  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
  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
  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
  光水国多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灸数行,龙君执爵向客曰:“寡
  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
  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
  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烛,导生入副宫。女浓
  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
  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趁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
  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
  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调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
  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梢
  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
  状类簷卜。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
  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侧人肺腑。生每闻之,辄念故上。
  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
  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
  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
  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促装,可乎?”生谢曰:“逆
  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
  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
  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
  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
  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似有佳朕,
  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
  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
  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
  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
  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
  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家人无不谓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诧异。幸翁媪无
  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
  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
  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
  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
  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
  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
  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
  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
  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
  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
  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嫠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
  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
  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
  ‘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
  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泣啼,
  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悼,怅
  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
  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
  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
  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瞑,龙女忽入,止之曰:
  “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贴、明珠百颗、八
  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
  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
  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
  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