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古代志怿小说选(二)>第8章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
  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
  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
  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
  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快快遂返。至家,藏花枕底,
  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
  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
  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划。吴笑曰:“君
  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
  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贿,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
  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
  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
  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
  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
  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咐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
  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简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
  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
  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
  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
  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
  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犹繁,
  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
  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
  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捻花而入。
  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生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
  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
  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
  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
  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
  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
  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
  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
  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
  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茵藉几榻,罔不洁泽。
  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声而
  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
  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
  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
  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蘸,遗我鞠养,
  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
  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
  外隐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
  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
  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
  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
  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生曰:“小
  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
  “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耶?婴
  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暇他瞬。
  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
  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补被,
  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
  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
  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
  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
  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
  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
  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
  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
  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
  “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
  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
  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
  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
  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啁嗻乃尔?”女曰:
  “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
  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
  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
  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
  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
  于西南山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
  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
  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
  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
  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
  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
  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
  诈也。我未有姐,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
  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姐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
  复存?”因细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
  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
  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
  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
  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
  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
  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
  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
  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垄湮没,莫可
  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
  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
  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
  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
  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
  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
  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
  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
  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邻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邻子谓女
  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
  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仆。细视,非女,则
  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间,呻而不言。妻来,
  始以实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