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诗词文赋,不可胜观。内有拟离蚤二十八篇,拟演连珠三十章。自述道情曲五套,及十二楼赋、五岳赋、五湖赋,俱脍炙人口,篇长不能备录。生甫阅十之一,不禁骇然、惊跃然。喜曰:“芳心香口,绝妙好词。怎见一斑,已知全豹。比之杨女,此作真不啻云云之于泰山,望之自觉形小耳。”仙曰:“他平昔嗜学爱才,雅好著作,此特其一二耳。”生问曰:“娘子可识他否?”仙答曰:“乡邻耳,焉得不识。”生曰:“谁家之女?”仙曰:“系豫章王御史之女,静香其字,玉兰其名也。”生曰:“年纪若何?”仙曰:“与贱人同庚,十七岁耳。”生曰:“面貌若何?”仙曰:“玉体冰肌,风流窈窕,妙人也。”生听得神情飞舞,喜曰:“奇女也,小生何福焉得一见斯人耶。”仙曰:“论因缘耳,奚必福也。”生遑然问曰:“然则其扌票梅耶,抑桃夭耶?”仙答曰:“迨吉耳。”生沉思半晌,忽摇头曰:“难、难、难。”仙会其意,微笑曰:“先生其欲乘龙耶?”生笑而不言。仙曰:“易甚。”生请其故。仙曰:“静香红叶空题,恨无黄李。倘一旦拔识先生,吾知郄氏东床,断不外王家之逸少也。”生曰:“王谢门高,焉能以蒹葭而倚玉树。”仙曰:“静香抱负非凡,固重才华而轻门第者。先生有意正室其尚,千万图之。”生暗喜,默念诸心。由是而豫章之游愈决矣。
过月许,乃向凤仙具陈,欲游豫章,抵九江省候叔父等故。仙曰:“先生如此,焉敢相留。倘到豫章,静香之念不可忘也。”生曰:“至情至理,敢不听从。”是夜盛列壶觞,饮饯别之宴。绸缪眷恋,情态堪怜。一个说旅馆萧条,一个说深房寂寞。正所谓忧从乐致,兴尽悲来也。及晓生乃告辞,交相赠物,以为记念。仙长吁曰:“一心万里,只在须臾。触目兴怀。实难自禁。”言讫泪珠珠下。小梅旁曰:“英雄不洒离别泪,娘子岂未之闻耶。”相与偕送。生顾曰:“千万珍重,珍重千万。春风多厉,强饭为佳。”仙亦嘱曰:“吴山越水,处处小心。无贻妾虑是幸。”生诺而去。于是挑行李,挂征帆,一苇如飞,望东而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水陆数日,直坻豫章。寓于府城之醉春馆。无何那老仆以况瘁故,偶感恶疾,未几而亡。生悲之,遣道陈斋,寄柩于弥陀寺。事毕,费用颇冗,囊橐俱空。朝夕饔飧,渐作曲衣饣胡口之态。久益甚,馆人索资不得。出之,转寓于紫竹庵。有小僧叱之者,生笑曰:“百姓苦而耕诸田,秃奴逸而享诸室,小生得志,比类而诛,所不待再计也。”内一禅师名月波,闻而异曰:“良士也,毋忽。”命小僧饭之。饭毕,又茶之。月波乃出问曰:“书生盛居何省?”生高应曰:“湖。”曰:“何州?”曰:“衡。”曰:“何姓?”曰:“周。”月波微笑曰:“小书生,忒狂些。”生大笑曰:“老和尚亦怕否。”月波曰:“汝果能属对么?”生曰:“尔止会吃斋耳。”月波顾谓众僧曰:“这士子举口成文,绝妙绝妙。”生又答曰:“诸秃奴摩头无发,大奇大奇。”
正说间,忽一长者,仪容肃穆,自外而来。入方丈与月波见,月波指生谓长者曰:“伊颇聪慧,自道为湖广衡州人,今早流落在此。”那长者把生上下一看,见生丰姿秀丽,皎如玉树临风前。而衣服冠履殊太淡薄。呼而问曰:“汝固湖人,因何至此?”生诈答曰:“因来贩货哩。”长者曰:“汝货安在?”生曰:“昨因风猛舟沉,今早匹身至此,还有甚么货。”长者曰:“原来如此,但汝还欲何往?”生曰:“归无家,去无货。吾将老于是乡矣。”长者曰:“后生年富力强,焉作此语。”言讫,作思量状。生乃请其姓氏,月波作答曰:“人人都识,王御史老爷。汝贩货惯走此地,怎么反不识得。”生暗想曰:“此必凤仙所称王玉兰之父,王御史无疑矣。”时王公思了一会,问曰:“我欲带汝回家,任汝一事,饣胡汝一口,可否?”生暗喜曰:“何不乘此机会图见玉兰一面耶。”遂应曰:“得仁公收留,实为万幸。但不知任甚么事?”王公曰:“老夫诸般事务尽有代理,惟欠掌书帖的一人,灌花木的一人。若掌书帖的,只消会写字便好,灌花木的颇费力些,两般惟汝自定。”生暗想道:“掌书帖的,默守静室,殊大无聊。灌花木的,游乐园林,倘那玉兰小姐看花折果,得窥一见,未可知也。”乃应曰:“写字吾不能,灌花可。”王公纳之。
茶毕,辞过月波,带生绕街而行,达南门外。远望见一所居庄,楼阁参差,树林荫翳。前环翠水,后倚青山。壮丽中饶有清致。俄而渡一桥,过一寺,行遍了许多闲林曲径,才到得门来。遣诸耳房待茗,王公坐而问曰:“汝取名甚么?方才未曾相问。”生诈答曰:“小姓周名爱兰。”王公未解其意,但曰:“这名颇佳,颇佳。昔有周子爱莲,今有周郎爱兰矣。”又问曰:“看汝身材秀雅极,似文学中人。怎么沉沦至此?”生恐露圭角,故作愚状。答曰:“小的贫贱者流,商计度日,那晓得有甚么文学的。”公曰:“汝有父母兄弟否?”生曰:“全无。”公曰:“有妻室否?”生曰:“未。”公叹曰:“极爱汝如此身躯,而却落寞如此,殊甚可惜。也罢,倘汝肯安心在此。当代汝娶个内人,与汝作对哩。”闲话晌许,命小仆寓生于万花园之小房中。生随仆穿过横廊,由小门出,便是万花园矣。生安顿毕,放踱其中。但见:千林拥翠,似游锦石之山。万径摇红,如入众香之国。海棠睡足,杨柳眠迟。樱含樊素之唇,荷放六郎之面。李矣则沉朱浮素,兰兮则并蒂同心。桃之夭而实离离,葛之覃而叶漠漠。烟笼芍药,梦回玉帐杨妃。水浸芙蓉,醉倒银床西子。莺歌兮桂殿,蝶舞兮兰宫。竹君子雅韵堪夸,闲鼓湘灵之瑟。松大夫高风可挹,遥弹子夜之琴。金谷奇观,玉津胜览。岂羡曲江之杏,谩夸绣岭之梨。
一时,目看名花,耳闻好鸟。神情飘荡,栩栩欲仙。忽行到柳影浓时,花阴深处。隐露小楼一座,回廊曲槛,制度深严。绿树遮窗,奇花映户。生跃然喜曰:“此女亘娥之月宫也。此王母之瑶池也。此宋玉之东墙也。此张拱之西厢也。吾今渐入佳境矣。”立望间,忽闻楼上笑声说曰:“小姐,尔看这对蝶儿舞得好呵。”又有答曰:“果然好些,待我拍下来者。”忽有轻罗小扇,向窗拍之。那蝶渐舞渐去,那扇亦且拍且追。忽而露玉指掺掺,忽而露玉臂皎皎,冰雕雪塑,煞是惊人。生目注神凝,满胸痴痒,不知搔处。忽闻吟声曰:怪他蛱蝶真无赖,偏向愁人作对飞。这两声儿,就如雏燕初喃,新莺乍啭。吟讫,把窗外梅树,折其新枝。又吟曰:攀来窗外树,收起树中花,莫使狂飞蝶,时时绕碧纱。此时玉体凭窗,早已春光尽泄矣。生放开眼光一望,真个是:面似芙蓉乍放,眉如杨柳初开。香鬟三尺绾金钗,妆尽千般妙态。绰约浑如素女,轻盈谩道吴娃。轻抬玉指折红梅,惹动花心欲碎。
生不觉神思飘荡,魂魄消沉。欲饱看时,而窗已掩。偶立半晌,长吁而归。因唱花笺曲云: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鸟雀喧。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难消遣,乍流连,有几个意马心猿。回至寓房,自以见面为幸,颠喜欲狂。想曰:“其白如玉,其香如兰。玉兰、玉兰!真不愧其为玉兰矣。”又想曰:“况其芳心香口,触物成吟。凤仙之言真不诬也。”取出纸笔书一绝云:
修竹千竿水一湾,柳阴深处隐红颜,
世人浪说天台远,今日叨逢咫尺间。
是夜思来思去,展转伏枕,刻不成眠。或诗或词,一唱三叹。及晓捱起身来,入径穿林,灌来灌去。灌一树,玩一树。灌一花,看一花。且曰:“花呵,我这般服事妆,汝可设色张颜,与我做个同心结者。”又灌并蒂兰曰:“兰呵,小生爱汝久矣,汝肯许小生一并蒂否哩?”又灌蝴蝶花曰:“蝶呵,闻汝蝴蝶善媒,小生将欲求汝也。”说间闻背后潜步声,顾之,则青衣也。手执花枝,向生问曰:“昨闻请有灌僮周爱兰者然耶?”生曰:“然,娘子何名者?”答曰:“秀英、秀英。”生曰:“侍小姐者然耶?”英曰:“然。”生曰:“小姐安否?”英不答。生又曰:“小姐可常看花行乐否?”英又不答。生又曰:“小姐可曾定聘否?”英勃然曰:“小姐何人,岂汝所得问者。住口且罢,否将无容。”因回谓玉兰曰:“那新来的灌僮,见花问花,见草问草。自言自语,痴得恁般可笑。”玉兰曰:“他痴即痴,癫即癫,管他做甚。”秀英曰:“他又问小姐安否,看花否,定聘否?被我骂了几句,他才住口哩。”兰带怒道:“狂奴贱仆,煞可恼人。倘或再依然,决当重责无任。”
生灌罢,怅怅而回。暗想曰:“不得小姐垂青,终是屈无益之身,而鲜有济之事。必须露些圭角,悚动了他。待他把眼了些,然后款款致意,或可一二。”忽忽捱过月余。时值隆冬,寒气凛冽。小姐等垂帘掩户,未尝下楼。生极悒悒。值一朝柑果大熟,香气催人。闻呀的开门声,窥之见秀英冉冉而出。择柑折之,生近问曰:“娘子怎么久不出来,那柑甜心熟面相待久矣。”英不应。生曰:“小姐玉体安否?”英倒竖凤眼,怒曰:“无礼狂童,敢在此卖乖讨便。待说知老爷,要尔吃苦不了哩。”骂讫,提起一柑,望生便掷。生避之,冷笑一声,吟曰:愧生不是潘郎貌,何幸佳人掷果来。
英喻其用意之妙,改容曰:“尔会吟诗么?”生曰:“会两句儿。”英曰:“待我试试,”因指日曰:“今朝晓日新晴,尔若举口吟得才算。”生应声吟曰:
一轮红日涌山阿,散出祥光满大罗,
笑煞微微西蜀犬,空劳惊望吠声多。
意以蜀犬吠日,喻英之骂己也。英曰:“尔道我是微微之犬,我又道尔是小小之蛇。”生又笑吟曰:
世人莫道蛇无角,他日成龙也未知,
不信但看天上月,偏留缺处待圆时。
英曰:“这个诗癫尔,再吟得一首,当以百钱赏尔。”生又笑吟曰:
情又痴兮诗又癫,花中逸客酒中仙,
伊如欲赏骚人意,只要风流不要钱。
第18章玉管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