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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诗: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话说大明嘉靖皇帝驾登九五,四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话且讲不着,单说开封府永宁县安乐村一人姓王,名七于,官居御史,夫人张氏,夫妻和顺。年纪五旬,只有一位公子瑞林,年方七岁,生得面如团粉,唇似丹珠,读书聪明,过目成诵,乃是天生一位星君临凡,老爷夫人爱如珍宝。公子五岁上,老爷就与御史云龙结亲。云龙,字行端。夫人陈氏只生一女名秀兰,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自与王门结亲以后,云公夫妇每日教训,三从四德,描鸾刺凤。云老爷与王公原是好友,又是同寅,因此两家结亲。这话按下不表。
  且说御史王老爷因见严嵩依权仗势,作弊蒙君,杀害贤臣,聚党为恶,一连三次参奏宁党,怎奈天子信宠严嵩,不听忠言,将王七于罢职休官,贬他为民。这老爷正要打点起程,王老爷,因参宁党削官职,一腔闷怒气满胸。昏迷不醒躺床上,妙药仙丹也不灵。三日好来二日歹,偷弹珠泪暗伤情。老爷直觉病体重,五内发烧骨头疼。强打精神呼诰命:夫人留神仔细听。想当日,昔年窗下习文字,坐破寒毡苦用功。实指望,光宗耀祖响门户,致君泽民把国清。不想时乖于宁党,天子信宠那奸雄。不听良言将我贬,罢职休官作俗民。携妻带子归故土,蹉跎京中过光阴。谁知疾病缠身体,残生稳丧在京城。我死已后休怠慢,急速带子转开封。保着灵柩还故里,将我埋葬祖坟中。家资田园须紧守,随时守分过光阴。春秋祭扫先人墓,不可忽略要恭诚。老夫人,闻听此言如刀绞,开言有语把夫尊:
  老爷虽然身有病,不过是,一时气闷在心中,遍请名医容易治,何愁病体不离身。张诰命,正然解劝王御史,使女前来报一声。
  使女报说仪门外成院公传禀,有亲家老爷来看望。老爷闻听,说:“夫人,你且回避。快请进来。”不多时,云公走至中堂。公子在王老爷床前侍立,泪流满面,一见岳丈,连忙作揖请安让坐。云公走至床前说:“仁兄,病体可减轻了些吗?”王老爷挣扎说:“贤弟请坐。”家人献茶,茶罢搁盏。王老爷未从启齿,两泪交流。
  忠良未语先流泪,启齿先把贤弟称,愚兄因为参宁党,触犯龙目圣意嗔。
  革职为民宽饶恕,圣恩高厚不加刑。我只说,回归故里逍遥乐,也幸悠悠度此生,拙妻幼常相守,荣辱全无免怕惊。是命多乖身染病,搭了忧思病无生。魂灵扮作他乡鬼,此心为谁达宿中。我与贤弟投一契,胜似相交效古人,因此两姓结秦晋,约下百岁两门亲。为的是,彼此照看儿和女,身后无有牵挂心。不料愚兄身染病,存亡只在奄然中。我死之后家无主,岂但只有少亲朋。我儿今年方七岁,令爱六岁甚年轻,意欲完结百年好,岂有个,六七岁儿童把亲成,少不得,令他母子归故土,孩儿长大再完婚。贤弟素日知大道,礼意纲常你最明。
  想这愚兄在日好,怜他母子苦伶仃。以后瑞林身长大,贤弟斟酌度量行。倘若无才不成器,令爱千金另许人。老爷言词还未尽,云御史,悲恼交加把话云:仁兄不必多忧虑,莫把云龙当畜生。不幸归西兄辞世,尊嫂嫂,只管携眷转开封。以后令郎身长大,我云龙,必要完结这婚姻。王公闻听心欢喜,病床叩头把话云:但愿贤弟能如此,九泉之下也感恩。王瑞林,在旁闻听痛碎心。
  王公言讲多时,云老爷告辞已去。夫人闻听云老爷已去,将药煎好,手拿金杯走至床前,口呼:“夫主汤药已好,请老爷服药。”王公闻听说:“虽有妙药也难治我这冤孽病症。”无奈挣扎抬头,公子在旁扶定,夫人将金杯放在唇上,王公吞在腹内。漱口已毕,眼望夫人公子叫声:“贤妻娇儿,方才亲家来时诸事与他说明,日后孩儿长大,他差人接至京中必然完结婚姻,绝不失亲近至好。”
  夫人闻听呼夫主,老爷留神仔细听:自古说,积善之家天保佑,暗中默默有神明。老爷为官多清正,诸事公平爱子民,莫说皇天无报应,福善祸淫真对真。祖宗阴德夫主好,自然病退祸离身。夫人解劝还未尽,王御史,忽然一事上心中。
  夫人正然解劝,王公老爷忽然想起一事说:“夫人快去将温凉盏拿来。”夫人走至祖先堂,开门将桌上花梨木的盒儿拿起,送至老爷面前,放在床头。老爷叫夫人用钥匙开开盒儿上的锁头,王公将温凉盏拿在手内,眼望夫人公子开言道:
  王老爷,手内擎定温凉盏,眼望夫人把话云:曾记太老爷临危日,留下遗言记在心,说道是:此宝非比寻常物,祖辈传流到至今。无论茶酒倾杯内,随心变化妙无穷。欲使起温不用火,若要凉时何用冰。价值连城非凡品,原是蓬莱一奇珍。祖辈流传十五代,算来四百有余春。珍重收藏莫轻看,我的遗言要谨遵。王某今日无常到,祖上遗言痛碎心。我儿须当遵父命,着意收藏要小心。说着说着心如醉,公子夫人两泪淋。一家三口悲又惨,父子夫妻箭刺心。说罢就叫收宝贝,仍然送至祖堂中。王老爷,气败神虚无常到,一阵昏迷闭两睛,浩然正气还天地,三魂渺渺影无踪。夫人一见号痛,七岁亲郎叫父亲。
  可怜这老爷一命呜呼,身归泉世,夫人公子已哭得死去活来,合家无不伤心落泪。衣衾棺椁早已预备停当,不多一时,将老爷成殓。母子披麻戴孝,众家人身穿白衣。差人望云府报丧,云公夫妇俱来吊孝,更觉悲哀。治丧完毕,不敢停留,将住宅变卖,教院子准备车马,打点行装,装好灵柩,择日出离京城。云公夫妇送至十里长亭,洒泪分别。公子夫人径奔开封府大路而行。
  夫人公子登途路,扶灵归里转开封。院子紧随灵柩后,左右帮扶加小心。
  安童扶侍老诰命,紧跟驮轿步下行。灵前插定旗一杆,纸课飘扬好惨情。夫人轿中思王氏,暗把儿夫腹内称:你那年,祭祖回家接亲眷,亲身随你进京城。一呼百诺多荣耀,府县迎接送下程。到如今,合家皆是穿重孝,母子扶灵转故城。故道风光依然在,那去了为官受禄人。再不得,衣锦还乡人钦敬;再不得,携妻带子拜先容;再不得,华堂设筵请亲友;再不得,春风得意跳龙门。这夫人,万种愁肠堆方寸,千行血泪染衣襟。正遇残秋八月后,一派凄凉最惨情。回首掩睛暮云烟,极目开封途路穷。诰命悲哀公子痛,彼此伤情滚泪痕。张诰命,看看亲郎思夫主。小公子,望望夫人想父亲。这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言不尽,受够许多风霜苦,那一日,来到河南安乐村。
  夫人公子扶着老爷的灵柩来到了开封府永宁县安乐村中。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二
  话说安乐村中家下仆人闻此凶信,个个惊慌,人人哀痛。夫人将老爷的灵柩停在中堂,一切亲友都来吊孝。公子夫人守孝百日,葬入祖坟。诸事完毕,张夫人叫院公请名师教训公子读书。
  夫人守制家中住,随时安分度光阴。邀请名师教公子,家人努力务庄农。
  淡薄勤俭随时过,竟读《礼》、《易》旧家风。公子昼夜读书史,寒窗学案授清灯。老诰命,痴守家业疼奴仆,教子读书效古人。平地风波忽然起,大祸临头难脱身。
  这一日,太白金星灵机一动,心血来潮,自言自语说:“下界王瑞林乃是星君转世,当受许多磨难,才能大运亨通,当朝一品。今夜三更当有火灾,从此家业败落,折磨他的心志。”
  遂命火祖,至夜三更,人俱睡熟,扇动神火引起凡火。一时之间,正房厢房砰砰叭叭一片通红。夫人公子从梦中惊醒起来,各处藏躲逃命。怎奈烈火腾空,烟气薰人。老夫人正跑之间,只见一位神圣手拿火器,带领一条火龙飞奔前来,老夫人吓的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气绝身亡。那火直烧到天明,幸亏左近村庄乡民人等救灭了。公子叫人搭起一座芦篷,将夫人停在篷内。老院公察点家人,竟自逃去大半。主仆商议要发送安人,手内无钱,将田地典卖了。葬埋诰命诸事已毕,主仆二人无处存身,将剩下的家人卖了几两银子,买了两间草房暂且居住。一日,王瑞林正与院公商议难以度日之事,只见公子哎呀了一声说:“坑死我也!”
  放声大哭,泪流满面。院公说:“公子何故如此?”瑞林见问,口呼院子:
  这公子,眼含痛泪呼院子,听我细细说原因。老爷临危嘱咐我,温凉盏,乃是传家宝贵珍,珍重收起莫轻用,为父遗言要谨遵。不曾望,前日咱家遭天火,老母吓死命归阴,乃我忙中忘此事,温凉盏一定被火焚。烧坏宝贝不大紧,怎见先人与祖宗。
  公子说着号痛,跺脚捶胸两泪淋。院公听说尊公子:
  不必着忙担怕惊,那日咱家遭火难,居家大小尽冒魂,夫人昏迷公子痛,人人忘掉宝贵珍。烈火焰中寻千遍,抢出宝贝谨收存。现在老奴身边带,公子休忧请放心。
  说罢取出温凉盏,递给时乖命舛人。瑞林一见心欢喜,双手接来叹几声。此宝不亏老院子,早被烈火化灰尘。今日看见传家宝,想起天伦我父亲。老爷在时多清正,忧国忧民直道行。爹爹为谁身先丧,抛下母子苦伶仃。扶柩回乡归故土,母子守坟过光阴。门庭冷落七八载,犹有飞灾横祸临。无情大火穷家业,吓死仁慈老母亲。王瑞林,前生造下什么孽?父亡母死苦伤情。产业精光家人散,只剩亲郎和院公。眼看着,坐吃山空无活计,沦丧沟濠苦不同。老院子,在旁解劝呼公子,不必忧愁且放心。房舍家财虽被火,还有良田几亩零。到了秋成收个好,可得成银二十金。还可糊口熬岁月,仍够读书奔功名。主仆讲话多一会,收起乡邦宝贵珍。
  公子守孝三年,苦念文章。孝满以后,正逢科考,公子中了头名秀才。真是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一年,老院子一病身亡。公子哭了两场,又卖了几亩田地,买了口棺木,成殓院公,葬在祖坟西边。只剩公子一人,更觉孤苦。这话按下不表。
  且说本县十里铺有一个监生姓黄,双名大寿,娶妻杨氏。夫妇两个年近三旬,并无子嗣,家中颇有资财,甚是好浮名,依仗着银钱,在京中买了个监生头衔,夸耀乡里。又会吟几首诗句,只是不大神通。每日家只想功名,遍请有名的生员,给他捉刀代文字,意图幸取功名。那日花堂设席,邀请朋友出题作文。座中有一家生员姓王,名唤王七,他就向黄监生开言讲道:
  王七有语开言道,黄兄留神听我言。每日会客求文字,尊敬斯文不惜钱。
  一心想,名登天榜身荣贵,乐富还须中状元。你既诚心求枪手,小弟举荐一生员。新科秀士王门子,名唤瑞林正青年。胸藏锦绣尊孔孟,诸子百家俱学全。现在安乐村中住,家业凋零甚贫寒。你如能,把他邀请作文字,何愁不得中状元。王七说罢一席话,大寿闻听甚喜欢。
  感激王兄此推荐,异日腾达必报还。一夜无话东方亮。黄监生,清晨邀请王英贤。
  黄大寿清晨早起,写了柬帖,带领家人坐骑白马径奔安乐村而来。走不多时,来至安乐村庄口。叫家人问明王相公的住处,来到瑞林门首。只听得里面书声琅琅,字句清真。忙叫人上前击户,里面答应:“是谁?”家人回言说:“有本县十里铺临生黄大寿来拜。”公子闻听黄监生三字,心中甚是纳闷,说素不相识,因何前来拜我,其中必有原故。无奈合起文章,走至院内,用手开门,只见一人恭立门旁,身后有一家人牵定坐骑。公子一见,上下打量来人,只见他:万字方巾头上戴,飘带双垂在后边。八股丝绦束腰内,粉底皂靴足下穿。浓眉大眼身形胖,鼻尖腮窄嘴唇翻。看他那,容貌衣袍家必富,举止动作甚俗凡。躬身带笑门旁立,捏弄斯文礼貌谦。
  公子启齿开言问:何方贵客到门前?黄大寿,一见公子开门户,举目留神仔细观。只见他:头戴方巾多儒雅,身穿半旧素白衫。蓝绒丝条腰间系,皂履一双已破残。面如美玉白又润,唇似丹朱红又鲜。眉清目秀精神满,腹隐珠玑实不凡。气宇轩昂心胸大,一遇凌云上九天。监生看罢忙施礼,贵耳留神听我言。小弟姓黄名大寿,特来拜访到门前。久闻大名如皓月,三生有幸会尊颜。瑞林闻听往里请,黄生迈步进门栏。又只见,草舍两间墙壁坏,旧隔扇,子缺少挂房檐。鲜草不除迎阶绿,房梁破损蛛网连。屋内破床席不正,四壁萧条甚惨然。瑶琴横挂锦囊破,帏屏残旧不可观。一张破桌堆书史,尽是先贤古圣篇。公子让坐分宾主,秀才亲身把茶端。黄生有语开言道,先生细耳请听言。
  位分宾主,公子献茶,茶罢搁盏。黄监生满面堆欢,眼望公子开言讲话。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三
  话说黄大寿满面堆欢,眼望公子口呼兄长:
  黄生有语呼兄长,先生留神听我言。小弟家住十里铺,原是永宁县内民。
  祖上三代为官宦,我的父,曾在金陵作县丞。家业不多堪糊口,虽不殷富也不穷。自幼读书习文业,者也之乎囫囵云。连考三场不得中,无奈何,捐那黉门一监生。最爱斯文尊孔孟,广交秀才与名公。不远千里访良友,切磋琢磨到一身。久仰先生学问好,诸子百家尽皆明。
  诗词歌赋人难比,孔氏门中一俊英。小弟斗胆来贵府,攀高妄想会先生。多蒙不弃容见面,学生有幸会尊容。老先生,不吝珠玉多指教,如蒙教诲感激深。说着欠身忙离坐,低头猫腰打一恭。公子还礼说不敢,先生请坐纳余音。小弟年幼学问浅,侥幸成名如盘弓。粗通文墨不大好,枉得虚名岂可听。先生错爱临寒舍,有劳大驾到柴门。小弟明日必回拜,定去领教老先生。黄生闻听心欢喜,离坐猫腰又打恭。学生成心来领教,怎敢劳,明公贵步拜愚蒙。我明晨,差遣小厮来接请,一杯水酒表心情。咱两人,谈论书史讲道义,吟诗作赋叙温情。公子答应明晨去,来而不往礼不通。叙谈多时黄生走,瑞林相送到街门。大寿乘马回家转,公子抽身进房中。今一日,瑞林错交黄大寿,惹起飞灾祸奔身。
  公子送客回房想黄大寿素不相识,写帖来拜,听他之言无非慕名求教,明日去回拜他。想罢,天色已晚。这一日,乃是七月十三,皓月东升,祥光普照,独坐街前,仰观明月。
  王瑞林,闲步街前无情绪,仰观皓月里冒烟。素魄如精祥光漫,碧落银河一派寒。冷月凄凉风细细,公子对景好凄然。思父想母恋院子,不觉痛泪眼中含。老爷不幸身辞世,母子孤寡转家园。无端大火穷家业。老母吓死赴阴间。仆夫家人皆逃散,房舍家财一火焚。院公他也归阴路,独剩下,亲郎不死受熬煎。小小年纪二十岁,受尽苦恼与烦难。破房怕下连阴雨,更怕秋凉冻雪寒。胸藏珠玑难果腹,腹有诗书是枉然。那一日,鸿钧气转时运至,得随凌云上九天。扬眉吐气光门户,才显男儿志不凡。公子伤心时多会,不觉得,月移花影上栏干。更漏频催交三鼓,金风吹的透衣衫。公子转身进房内,寂寞凄凉独自眠。公子一觉睡到东方大亮,起来漱洗已毕,专候黄宅来请。
  且说黄大寿回至家中,满心欢喜,直说又得了一把好枪手,分付厨下置办酒席。次日教拿名帖差家人备马去接公子。家人来至王宅,用手击户,公子开门。小厮手拿请帖说:“家主差我请王大爷光临。”公子并不推辞,锁门与家人同行,不多时到了。监生整冠迎接,携手揽腕至中厅,分宾主坐下。安童献茶,茶罢搁盏。公子开言口呼:
  黄兄,公子开言呼兄长,先生留神仔细听,昨日多有劳贵步,光监草舍到寒门。素不相识蒙厚爱,好教小生愧难禁。黄生说:
  你我皆是读书客,斯文一脉投机缘。同声相应皆朋友,同气相求赛弟兄。说话之间调桌椅,家人斟酒献金尊。上几道,香水梨儿沙糖拌,白花嫩藕与菜根;上几道,银杏黄李甜如蜜,苹果香蕉分外香;上几道,沙果鲜菱与橄榄,贡临笋,葡萄甚是可爱人;上几道,法制榛仁人参果,红杏干,瓜仁松仁配可仁;上几道,桔饼闵姜南瓜饯,红片青梅色色新;上几道,生炒鸭腰螃蟹肉,变蛋乳脯可人心;上几道,虾米海蜇共皮扎,板鸭火肉炒鸡肫。上几道,油炸铁雀风干肉,烧肠排骨配金麟;上几道,乳猪狍肉与熊掌,燕窝鹿尾与驼峰;上几道,异味海参沙鱼翅,鹿筋鸭掌与蟹羹;上几道,水晶馒头直鱼脚,黄白风糕撒果仁。说不尽,八珍海味般般有,真个是,五味烹炸色色新。
  黄监生打开东阁邀请公子,为的是给他作夹带文字,所以如此恭敬。他二人在大厅之上畅饮叙谈。
  他二人,推杯换盏来回让,宾主快乐饮刘伶。黄监生,启齿开言呼兄长,先生留神仔细听,肴馔不美难为情。王兄长,放量开怀饮几盅。公子闻听腮含笑,兄长何必太谦恭。既蒙生设请小弟,王瑞林,怎敢作客假抛情。他二人,畅饮琼浆叙闲话,言讲诗书论古文。黄监生,勉强答应讲文理,王公子,只管高谈不留情。
  公子与黄监生吃酒讲话,饮至半酣,黄生有语开言,口尊兄长:“今蒙不弃,广讲寒门。弟所求这文章事业,万望先生诚心指教,保证愚弟渡迷津。”公子说:“小弟虽在黉门,也无什么出类超群之才,我还要领教先生,彼此琢磨,自然长进。”黄生说:“先生不必太谦,弟诚心求教并无虚情。”公子说:“老兄既然如此,但小弟学疏才浅,恐怕辜负美意。”黄生又说:“明秋就是乡试之年,先生可进京吗?”公子说:“好容易苦等三年,岂有不去之理。”黄生闻听,说:“明年先生既进京考试,弟陪先生到京师。所有车马人夫俱在,不必先生分心。但场内若遇在一号,望先生帮助一二才好。”公子说:“若果在一号中,无不尽力周全。”说话之间,无色已晚,撤去残席。公子告别。监生仍叫家人送公子回家。
  瑞林回到家中,坐在床头,想今日在黄宅赴席听大寿之言,不过说为的是讲题作文挟带传递而已,并无别事,又说明秋还要上京乡试,同我进场。况我正要上京,一则赴考,二则投亲。我何不将田地变卖几两银子与他同行,到也凑巧,免得路上孤单。倘若得中,光宗耀祖;若是落第,我也就不必南归,住在云府再等下科便了。从此以后,黄大寿与公子经常来往,送柴送米,帮助银钱。公子为人忠厚,把黄大寿作为至交,尽力与他讲书作文。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腊尽春回,又是一载。黄大寿意欲早到京师,还要寻访门路,买通关节,指望侥幸得中,与公子商量就要打点起身。公子也要早进京城投奔岳父。二人事又相合,彼此并无推阻。择定吉期,订四月初八日起身。公子将地亩典卖以作路费,将房屋家资托付邻舍照看。那日已到初八日,监生将车马人夫预备停当,会合公子起身。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四
  话说黄大寿会合了王公子,离了河南永宁县径奔京师大路而来。
  公子黄生登故道,径奔幽卅大路行。二人同坐一车内,晓行夜住奔京城。
  这公子,囊内空虚盘费少,惟恐大寿把他轻。黄生要尽公子礼,诸事殷勤甚小心。说说笑笑无拘束,饥食渴饮路途中。行程正遇初夏景,万紫千红竟无心。山明水秀风荡荡,草嫩花香何其闻。玉堆牡丹红拂拂,风泊荷叶碧深深。红白桃李围庄院,青黄载埋村舍东。有水凉厅临户畔,沙窗半卷隐红裙。采莲女子歌声细,青腰纱衫大蜻蜓。田父会姑忙农事,稚子弯钩敲绣针。牧童歪跨横牛背,白头老翁卧林中。惊了些,风雨迷路寻野店;遇了些,阴晴不定找庄村;走了些,河窄河宽崎岖路;遇了些,或高或矮会合峰。即日正走天色晚,红轮西坠日归宫。大寿车中叫小厮,快寻旅店住车轮。
  大寿说:“日已沉西,快寻旅店,早卸车马要紧。”小厮用鞭望北一指说:“前面就是彰德府,二位爷在城外住啊,在城内住呢?”黄生说:“既是彰德府,也是有名的地方,赶进城去寻一个干净店房,我与你王大爷歇息便了。”家人闻听,摇鞭催马,不多时,进了彰德府。只见三街六市,买卖林立,人烟稠密,甚是热闹。家人赶车来至一座客店门首。店小二招呼:“我店里房屋高大,床榻洁净,酒肴茶饭件件鲜明,请车马进店。”黄生说:“既如此,就在这店里歇了罢。”店小二连忙上前同家人将车马赶至店中。对面有五间大房甚是洁净,大寿公子下车进房坐下,家人搬行李。店小二就问:“二位官府要用什么酒肴饭菜?分付小的,好去预备。”黄生在腰内取出白银一块约有二两,递给小二说:“你将上好的酒肴饭食,预备二桌,先拿酒来,我们饮酒。”小二去不多时,将酒肴送至房中。他二人对坐饮酒,叙谈闲话。
  大寿有语开言道,满面堆欢把贤弟尊:咱二人,不远千里来应考,冲风冒雨为功名。倘若是,一举成名身得中,不亚如,宋郊兄弟两同登。公子闻听腮含笑,兄长细耳纳余音。但愿咱二人同谊好,何愁不得跳龙门。愚弟胸中无点墨,也不敢,一同仁兄进都城。他二人,话到投机频饮酒,玉液金波放量吞。黄生量大没曾醉,公子酒够有八分。
  二人饮酒叙话,王公子一时高兴,多恋了几杯酒,竟自醉了。酒后狂放,为要卖弄他的宝贝,眼望黄生说:“兄长,咱二人饮了半日,这酒虽好,但冷热不能随心,叫人不乐。我有一件东西取出来与兄长再饮几杯何如?”黄生说:“不知是什么东西?”公子说:“我取出你看。”解开靠体的衣服,拿出个锦囊,锦囊里取出一个小盒儿。公子用钥匙开锁,揭起盒盖,里边盛着一件东西,棉花包定。公子用手拿起,去了棉花,眼望黄生口呼:“兄长,你看这一个小小玉杯,祥光缭绕,子午盘旋。”大寿说:“贤弟,这不过是个羊脂玉的酒杯,有何好处?”公子说:“大略兄长也不晓得这杯的奥妙,听小弟言来。”
  公子醉后弄宝贝,叫声仁兄请听言:此宝并非凡间物,其中奥妙有多端。
  无论茶酒倾杯内,变化无穷难尽谈。或醒或醉随人用,或凉或温任意餐。名为比玉温凉盏。
  价值连城品不凡。原是瑶池蓬莱宝,流落王门作古玩。祖孙相传十五代,珍重收藏四百年。
  今也取出同一乐,与仁兄,再饮几杯才去眠。
  大寿闻听满心欢喜,连忙接在手内仔细观瞧,真乃美玉无瑕,果然好杯。公子趔里趔趄拿起酒壶说:“兄长将杯放下,小弟斟一杯与兄长试试何如?”大寿把酒杯放在桌上,公子未曾斟酒就问说:“兄长,你还是要喝凉的呀,还是要喝热的呢?”大寿说:“我想一杯热的吧!”
  公子将酒斟上说声:“快热。”端起一饮,果然滚热。公子说:“兄长,你何不再饮一杯凉的。”说着复又斟上说:“快冷!”黄生饮在口内果然冰凉。大寿惊喜交加说:“真正异宝!”公子说:“兄长照样再饮几杯。”大寿又饮二杯,公子醉后狂为,鼓掌大笑。大寿心中暗想:我与王公子进京赶考为的是功名,这一进城文章策论俱各仗赖于他,况场屋之内时时有变,中与不中,实实难保。又闻阁老严嵩恋脏受贿,最爱金银,有才无钱别想官职。我就纵然得中,有多少银钱买通他的门路早早得爵。王公子若肯将此杯送我,献给严府何愁功名富贵。欲待开口要这宝贝,又听他说王门传留十五代,料想不肯给我。黄生见宝起意,恶念忽生心想:“有了。彰德府至京还有一千余里,慢慢图谋有何不可,料他孤身一人飞不出我手心去。”
  恶贼主意安派定,假意堆欢把话云:此物果是无价宝,变化无穷可爱人。
  只听人言温凉盏,我只说谎言不可听。今日无心逢此宝,黄大寿,三生有幸会奇珍。劝贤弟,从今休在人前露,谨慎收藏要小心。时逢偷盗人心坏,心腹相结难信真。
  黄生假意说好话,酒醉亲郎叫老兄:
  你我亚赛亲兄弟,我才肯,取出异宝饮刘伶。以后再不用此盏,兄长言词我谨遵。
  二人说罢,公子收起宝贝,叫人撤去残席,解衣安寝。公子酒醉,酣睡如雷;黄贼爱惜宝贝,一心想弄到手,反来覆去睡不着,想定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如得便结果了他的性命,那时宝贝到我手,况他家内别无一人,还有谁找我不成,是这个主意。恶贼想罢,睡在床上。不多时东方发白,日出扶桑,二人爬起,束发穿衣。家人倒茶,搬运行李,收拾出店,望北而行。
  车马出离彰德府,家人吆喝手扬鞭。公子想起昨夜事,不觉后悔再三番。
  不该显露奇珍宝,情狂醉后露机关。三十里程途来的快,黄河不远咫尺前。车中望前留神看,只见那,九曲风波险又颠。层层雪浪通银汉,苍茫一片水连天。南北荡荡通四海,东西道道灌八川。真是无风三尺浪,恰像那,一条金带锁中原。二人看罢黄河水,黄大寿,下令家人寻渡船。
  小厮闻听去不多时,回来说:“河边的车辆俱是进上的东西,所有船只搬运官物不渡过客,等官物渡完才渡行人咧。”二人闻听此言,只得在河边等候。话不可重叙,他二人直等到日平西,官物方才渡完。黄大寿与公子上船过河,将至北岸就已黄昏时候。公子说:“天晚,快寻店房才好。”话犹未了,霎时间阴云密布,雾锁乾坤,狂风忽起,大雨倾盆,车马人夫踏泥带水往前奔走。黄生说:“不知前面是何镇店,还有多远?”小厮说:“前面乃是慈州,约有三十多里。”恶贼闻听,正中心怀,望公子说:“不如找座庙宇,暂住一夜吧。”公子只得相随。对面影影绰绰果有一座庙宇,二人下车。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