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語得婦
蔣霆,餘杭人。嘗與二客自遠歸至諸暨村間,遇晚,遙望大莊宅,即趨之,宅掩雙扉,內悄無人聲。三人者置裝小憩,俄忽雨作,眾意甚不佳。蔣顧門內欲直入,二客不可。蔣言:「何傷乎,此吾婦翁家。」二人笑止之。門忽啞然而開,一叟出,揖客曰:「適聞客言頗無狀,誰耶?」二人遜謝,蔣面發赤,不能仰視。叟覺之,乃特肅二客人曰:「請即寒居避雨,此郎既云云,乃吾婿耳,禮不可與客等,可立俟于門。」二人不能違,姑從之,叟遂閉門。至堂揖坐,二客通姓名,叟曰:「老夫陶某也。」暄凉罷,復咎蔣曰:「人孰無顛沛,途旅間不謹如此,豈修身之道耶?」二客又為遜謝。迨夜,命酒勞客,竟不邀蔣,蔣栖栖獨倚雨簷,殊不堪也。俄雨止,月稍出,蔣將自行覔旅舍,(「蔣將自行覓旅舍」,原無「將」字,「舍」原作「客」,皆據明紀錄彙編本補改。)時將一更向盡,方起行,忽聞門內暗中低語云:「勿行,有物在此,少待,持之去也。」蔣諾,念此必二君既厚得供享,乃復竊主人物乎。良久,牆頭擲出二裹,蔣取視,皆女飾飲器,俱黃白也,速負之行。不久,又聞牆頭墜物聲,回顧則二人耳,昏黑不能辨。又念此為二客竊逸無疑,急復開襆,取金匿懷袖間。仍負裹疾走,二人尾之,然不逼近,黎明回視,乃一婦及青衣耳。蔣大驚,駐問之,婦亦驚,既而曰:「姑到君旅邸言之。」蔣即挽與去。入一舘,密扣之,婦曰:「我主人女也,初許嫁某,今且瞽矣,(「今且瞽矣」,「瞽」原作「目」,據明紀錄彙編本改。)我不願歸。嘗屬意於一姻家郎,期今夕竊負而逃,我伺之不至,忽聞父入內,喧言門客妄語云云,我計為私郎的矣,亟收并少貲貨,擲而踰垣,慮為人覺,故不近君。今業已如此,即應終事君耳,餘固不容計矣。」蔣於是不待二友,徑携之還家,紿家人以娶之途。婦入門甚賢能,為蔣生一子。
已而思其父母不置,謂曰:「始吾將不願從瞽夫,故瀆禮至此。今則思親不能一刻忘,迨病矣,奈何?然父母愛我甚,脫使之知,當亦不多譴,君試圖之。」蔣因謀於一友,其人報當為君效委曲。乃至叟所,為商人貿易者。事竟,叟欵客,縱談客邑中事,客言:「二三年前,餘杭有一客商而歸,道里間以片言得一婦,翁仙邑人也,翁寧知之乎?」叟曰:「知其姓耶?」曰:「聞之陶氏也。」翁矍然曰:「得非吾女乎?」客復說其名歲容貌了悉,叟曰:「真吾女矣。」客曰:「欲見之歟?」曰:「固也。」叟妻王媼屏後奔出,哭告客:「吾夫婦只生此女,自失之,殆無以為生。客誠能見吾女,傾半產謝客耳。」客曰:「翁媼固欲見乃女,得無難若婿乎?」叟曰:「苟見之,慶幸不遑,尚何忤情為?」客曰:「然則請丈人偕行矣。」叟與俱去。既相見,相持大慟,載之以歸,母女哭絕,分此生無復聞形迹,誰復知有今日哉!婿扣頭謝罪,共述往語,叟曰:「天使子為此言,真前定也,何咎之有?」遂大召族里宴會成禮,厚貲遣歸之。復禮客為媒,遺貺甚夥。云事在成化間。
○下西洋
永樂中,遣官軍下西洋者屢矣,當時使人有著瀛涯勝覽及星槎勝覽二書以記異聞矣。今得宣德中一事,漫記其槩。
○題本(文多不錄。)
○人數
官校、旗軍、火長、舵工、班碇手、通事、辨事、書筭手、醫士、鐵錨、木艌、搭材等匠、水手、民稍人等共二萬七千五百五十員名。
○里程
宣德五年閏十二月六日龍灣開船,十日到徐山打圍。二十日,出附子門,二十一日到劉家港。六年二月十六日到長樂港。十一月十二日到福斗山。十二月九日,出五虎門,(行十六日。)二十四日到占城。七年正月十一日開船,(行二十五日。)二月六日到爪哇(斯魯馬益。(「斯魯馬益」,「益」原作「斯」,據明紀錄彙編本改。))六月十六日開船,(行十一日。)二十七日到舊港。七月一日開船,(行七日。)八日到滿剌加。(「滿刺加」,原作「滿加剌」,據明紀錄彙編本改。)八月八日開船,(行十日。)十八日到蘇門答剌。十月十日開船,(行三十六日。)十一月六日到錫蘭山。(別羅里。)十日開船,(行九日。)十八日到古里。二十二日開船,(行三十五日。)十二月二十六日到魯乙忽謨斯。八年二月十八日開船回洋,(行二十三日。)三月十一日到古里。二十日大〈舟宗〉船回洋,(行十七日。)四月六日到蘇門答剌。十二日開船,(行九日。)二十日到滿剌加。五月十日回到崑崙洋。二十三日到赤坎。二十六日到占城。六月一日開船,(行二日。)三日到外羅山。九日,見南澳山。十日晚,望見即回山。六月十四日到踦頭洋。十五日到碗〈石果〉〈山曲〉。(「碗〈石果〉〈山曲〉」,明紀錄彙編本作「碗碟嶼」。)二十日過大小赤。二十一日進太倉。(後程不錄。)七月七日到京。十一月,關錫漿衣寶鈔。
○船號
如清和、惠康、長寧、安濟、清遠之類,又有數序一二等號。
○船名
大八櫓、二八櫓之類。
○天象
下洋兵鄧老謂予言:「向歷諸國,唯地上之物有異耳,其天象大小、遠近、顯晦之類,雖極遠國,視之一切與中國無異。予因此益知舊以二十八舍分隸中國之九州者,為謬也。
○程南雲
宣德中,尚寶少卿程南雲甚寵狎。嘗在禁中,上令左右引一虎蹲其所處廬旁室中,而闔其門,不令南雲知之,乃遽召南雲。南雲起出至坐前,門忽啟,虎突出,正與遇,南雲驚惕號呼,久始定。(虎乃去牙爪,不傷人。)上大笑,更有壓驚之賜。蓋用為戲弄如此。
○逸詩
今世傳逸詩一首云:「寥落東西四十秋,而今霜雪已盈頭。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愁。新蒲細柳年年緑,野老吞聲哭未休。」詞旨殊悽愴也。
○尤六十王昌四
予觀角力記所載勇力者甚多,中如惡新婦,以指畫山石,入指痕殆寸。又唐闕史載辛讜持鬥牛之角而劈之,牛身遂兩,嘗怪以為近誕。近聞國初有尤六十者,則前言可信。六十南人,父以六十歲生之,因名六十。絕有力,途人或不識與競,六十不怒,好生謂:「哥且來。」遂引其襟衫至廊簷,以手拔起廊柱,引裾壓其下。人懇告之,乃復舉柱出衣,其他如此甚多。當時稱勇者,無不畏服。
又近成化中,有王昌四者,力尤大。予嘗得之,今錄曰:義烏人王昌四,有奇力,治田不以牛,身犂而耕,妻駕之,昌一奮,土去數尺,或抵塍,塍為之動。嘗餽運,昌肩舟之桅而擔焉,前後僅十鍾,達數百里。他舟人不知昌。乃或侮昌,昌曰:「若欲以眾懾我耶?雖百人胡能為?」眾恚,集鄰船得百許人,争欲擊昌,昌持檣拂左右,左右及拂者無弗溺者。昌山行,見蠅蚋紛然起叢薄間,眂之,有巨蛇長殆十尋,昌走不竟蛇,蛇將尾而寘之口,昌怒捉蛇尾振之,舉擲空中,逮地死矣。途間遇縛虎者持鎗戟來,昌弱其具,都折而置之,拔巨竹削其端使簾甚,水以和之,火以堅之,方俯僂治未就,虎突至後,(「虎突至後」,「突」原作「哭」,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改。)昌不及運竹,便以兩手搘虎兩膊而交執於一掌,抽腰間竹刺虎喉,信手一擲,踰其背後樹杪斃焉。昌或久虛其力,輒手足撼掉不自休,速奔山中,拔林木數株運弄之,或提頑石行百匝。雨無為,於室則索綯如杵,數十丈寸寸搯斷之,力稍解云。昌有女,力肖其父。陸有修艦,眾莫致之水,造昌廬命昌,昌病命女。女往,辟人獨盪舟,(「辟人獨盪舟」,「人」原作「入」,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改。)手及舟,舟在水矣。昌行四,人以行連其名呼曰「昌四」,(贊詞不係。)觀此則孟賁、烏獲又風斯下矣。今朝制選將軍,(謂直殿者號大漢將軍。)身力相應,以長八尺,(所司有木架高八尺,選者立其旁,與之齊則是。)擔五百斤甎行殿庭二匝為合格。
○弄
今人呼屋下小巷為弄。按南史蕭諶接鬱林王出至延德殿西弄弒之。丁度集韻:「弄,廈也,屏也。」又作〈厂外弄内〉,蓋即今稱耳字,言又出衖字。(「書又出衖字」,「衖」原作「街」,據明紀錄彙編本改。)(俗又呼弄唐,唐亦洛。)
○娼冤
吳邑人朱生,宣德中商於湖襄,泊舟官河下,其旁四方客雲集,娼船附焉。一日,忽傳名妓新王二者至矣,眾競出觀,至則果艷姬也。與一優偕來,其船比朱生之舟。既數日,凡生言笑動作,娼罔不察察,有眷眷意,數以言挑生,(「數以言挑生」,「挑」原作「桃」,據明紀錄彙編本改。)生亦漫應之。一日,生登岸,獨留一僕在,娼即移船,就僕密問生之年里性度及其家族生計,以及妻之妒悍,子之多寡極悉,僕一一告之,乃去。迨生還,僕陳其狀,生亦不為意。明日晚,娼視生在舟,使優邀生飲,又潛告生曰:「君但言延我入舟則可,我欲有言於君耳。」生從之。娼既入生舟,飲間戚戚無歡容,生數殷勤之,娼亦漠然不歡,使其歌亦不肯。俄先去臥榻上,生曰:「小娘子既辱臨近,何不開意為歡乎?」娼曰:「我自不耐煩,君勿纏殢也。」生有新衫在榻,娼取碎裂之,生亦無慍容,惟心念風塵驕賤,不足介意。酒罷就寢,中夜問之,娼顧旁舟無覺者,乃低語生曰:「我有冤,欲圖之人,久不獲。日者吾察君久,似見君有心人,故輒自求近,凡君身家我固悉知矣,獨不見君性度,適裂衫,乃試君度耳。我用意精如此,不知君有此力量否?若果能擔負,則我事乃濟,而君亦不為無益也。」生曰:「吾素負義俠,豈不能庇一婦人乎?」娼潛然曰:「我非娼,淮安蔡指揮女也。吾父以公錯調湖廣之襄陽衛,挈家以行。至江中,舟人王賊乘父醉擠之江,并母死焉,僮婢悉盡,以我色獨留犯乏,呼為妾。吾父貲素豐,賊厚載欲商於他。不幾日,復為盗劫,吾賊僅免死,吾家貲乃空焉。賊欲歸,以有我不可,進退維谷,遂以身畔餘貲買小舟,使我學歌舞為京娼而來此。君能復吾讐於官,我終身事君為妾侍耳。」因出父文牘示生,生慷慨許諾。翌日優來曰:「二姐未起乎?」生大詈賊:「賊不知死所,復覔二姐乎?」優知事泄,隨生語自投於水,(「隨生語自投於水」,「生」原作「住」,據明歷代小史野記改。)生遂持娼歸家,娼卒老焉。
○近時人別號
道號別稱,古人間有之,非所重也。予嘗謂為人如蘇文忠,則兒童莫不知東坡;為人如朱考亭,則蒙稚莫不識晦庵。嵬瑣之人,何必妄自摽榜。近世士大夫名實稱者固多矣,其他蓋惟農夫不然,(「其他蓋惟農夫不然」,清說郛本枝山前聞無此八字。)自餘閭市村曲細夫未嘗無別號者,而其所稱非庸淺則狂怪。又重可笑,蘭桂泉石之類,此據彼占,所謂一座百犯。又兄山則弟必水,伯松則仲叔必竹梅,父此物則子孫引此物於不已,噫,愚矣哉!至於近者,則婦人亦有之。又傳江西一令嘗訊盗,盗忽對曰:「守愚不敢。」令不知所謂,問之左右,一胥云:「守愚者,其號耳。」則知今日賊亦有別號矣,此等風俗不知何時可變。
【趙子富點校】
附录:
明祝允明撰是書襍載前明事實散無統紀大抵於所爲野記中别撮爲一書而小更其次第如野記載洪武三年二月命制四方平定巾二十四年又諭禮部待郞張智申明巾義其下註云舊傳太祖召楊維楨問以所戴巾對曰四方平定巾而是書則取野記之小註爲正文後附以洪武三年二十四年事則辭義全複也又如野記載太祖聞危素履聲笑曰我只道是文天祥是書則曰我只道伯夷叔齊來或云文天祥葢仍是一條而小變其語耳明人欲誇著述之富每以所著一書分爲數種往往似此不足詰也(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小說家類存目)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