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词学中兴。本书第一章清朝的文化系统结构中曾介绍了清朝词学的概貌。清初,出现了以宜兴陈维崧为领袖的阳羡派。随后,便形成了朱彝尊为首的浙西派和张惠言为首的常州派。陈维崧的词沉雄俊爽,波澜壮阔,因处于明末清初,经历国难之痛,不免有粗犷叫嚣之风。朱彝尊生活在康熙盛期,以醇雅为宗,纠正阳羡派的叫嚣犷悍之风。浙西派中期有厉鸮,后期有吴锡麒,影响很大。其派的末流渐入于枯寂。张惠言的常州派强调作词需有“意”,要有比兴寄托,意内言外之旨,这样便使“词”的地位提高了,要求能发挥儒家诗教的社会功能。词家与诗家并驾齐驱,诗中所不能表达的,可以转而借词来表达。清词至此体格为之一变。常州派的后劲是谭献。光绪年间,又出现朱孝臧,他号强村,这一词派又称为强村派。围绕在他周围的还有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等人。人们称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况周颐为“清季四大词人”。
谭献(1832—1901)原名廷献,字仲修,号复堂,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同治六年举人,历任歙县、全椒、合肥知县,晚年告归,从事著述。有《复堂类集》,选清代词人的词为《箧中词》六卷,续四卷,评选精审,词学界奉为圭臬。
他是常州派的后劲,继承了常州派的词学理论,词讲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诗有史诗,词也应有词史”。就是说词的反映内容要包括时代生活和个人境遇的变化,像杜甫、韩愈的诗一样,将社会时代的风貌都融入诗中。他自己处于晚清同治、光绪年间,其时外敌侵略中国,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空前尖锐,因此,“感时述事”、“忧生念乱”成为他提倡词学的重点。他评论词家的词时,常用“杜诗韩笔,凌厉无前,此事自关襟抱。”“茫劫浩浩,是为词史”①等词语。他又评蒋春霖的词“流别甚正,家教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②。他将纳兰性德、项廷纪、蒋春霖评为词坛三大家。这样的作品丰富了社会政治内容,扩大了词的容量。他对词的音乐性亦很重视,曾说:“词为诗余,非徒诗之余,而乐府之余也。……夫音有抗坠,故句有长短,声有抑扬,故韵有缓促,生今日而求乐之似,不得不有取于词矣!”①他分析了音乐和诗歌密切结合的关系。谭献的词幻渺而沉郁,义隐而指远,尤长于小令。
《蝶恋花》: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鹦哥,错报韦郎到。压鬓钗梁金凤小,低头只是闲烦恼。花发江南年正少,红烛高楼,争抵还乡好?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玉颊妆台人道瘦,一日风尘,一日同禁受。独掩疏栊如病酒,卷帘又是黄昏后。六曲屏前携素手。戏说分襟,真遣分襟骤。书札平安君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②
这两首蝶恋花是写闺中思妇怀念他乡作客的情人之作,寓意很深。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云:“庭院深深阕,上半传神绝妙,下半沉痛已极,所谓情到海枯石烂时也。玉颊妆台阕,上半沉至语,殊觉哀而不怒,下半相思刻骨,寤寐潜通,顿挫沉郁,可以泣鬼神矣。”③其寓意有为了追求美好理想终生不悔为之献身的意思。
朱孝臧(1857—1931)名祖谍,字古微,号讴尹,又号强村。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清光绪九年进士,累官侍讲学士,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1904年出任广东学政,满二岁,与总督龃龉,引疾去。归寓苏州,与在苏的郑文焯同为晚清吴中词坛的盟主。后寓居上海,以遗老终。他在京师,与王鹏运结识,受其影响,发奋作词。尝校刻唐、宋、元人词百六十余家为《强村丛书》,又辑《湖州词征》24卷,《国朝湖州词征》6卷,《沧海遗音集》13卷,学者奉为宝典。又选《宋词三百首》以标宗旨。他是强村派的首领。他的词,人们评价为跨常迈浙,凌厉跞朱,幽忧怨悱,沉抑绵邈,莫可端倪,深文而隐蔚,远旨而近言。集清季词学之大成,起着继往开来的作用。
《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
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新雪涕,旧弦诗。愔愔门馆蝶来稀,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①
裴村是刘光第的字,刘光第,戊戌变法中受害的六君子之一。1898年8月13日六君子在菜市口被斩决,此词写于刘光第死后25天。因为时间离得很近,面对着严峻的高压政治形势,难以直写心绪,只能通过对外景的描述,将情包含其中,吊死难旧友,掩抑凄怨,将愤怒抑制在心头。辞温婉而意苍劲。
《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
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零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拼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②
这首词是专为凭吊珍妃而作,是哀悼珍妃的名篇。作于1901年,珍妃被害的第二年。全篇借落叶托兴,哀怨缠绵,透过宫廷悲剧写出了国家重大历史事件。
况周颐(1859—1926)原名周仪,字夔笙,号蕙风,广西临桂(今桂林)人。光绪五年举人,官内阁中书。致力于词达五十年,与王鹏运、朱孝臧切磋做词,于工持论,作《蕙风词话》,称为绝作。两江总督张之洞、端方先后延之入幕,辛亥革命后,晚居上海。
他的词学理论大要有三:一、对词的看法。将词提高为文学的正宗地位,认为词不是诗余,也不是乐府之余,而应当成为词学而独立存在,并不附丽于诗。他说:“词之为道,智者之事。酌剂乎阴阳,陶写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乐,别黑白而定一尊,亘古今而不敝矣。唐宋已还,大雅鸿逵,■好而专精之,谓之词学。独造之诣,非有所附丽,若为骈枝也。曲士以诗余名词,岂通论哉!”①他对常州派的“词贵有寄托”的论断也有所修正,说:“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而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②他强调要用性灵去反映社会生活的真实内容。二、关于词境、词心、词骨。词境是词人所处的客观环境,吾听风雨,吾览江山,风雨江山是客观环境,平日阅历,境之穷达,这是社会环境。词心是指在客观环境的刺激下所产生的感情以及把这种情感表达出来的愿望。词骨就是词之真,真情,真景,融景入情或寓情于景,将它创造达到一种艺术境界。要求词人以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去创作词。三、关于意境。他说:“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③“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④他要求深厚穆静,用重、拙、大,以浑雅的形象来表达深沉的情感。要写得情真理足,信手拈来,浑如天成,不要做作,做作太过,便不是好词。他的词学理论确实有深邃高卓的见解。
《苏武慢》寒夜闻角
愁入云遥,寒禁霜重,红烛泪深人倦。情高转抑,思往难回,凄咽不成清变。风际断时,迢递天涯,但闻更点。枉教人回首,少年丝竹,玉容歌管。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惟有,花冷月闲庭院。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除却塞鸿,遮莫城乌,替人惊惯。料南枝明日,应减红香一半。①
这首词写于1889年,作于北京,深为王鹏运赞赏。全词境界深远,怨断凄凉。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曰:“境似清真(周邦彦),集中他作,不能过之。”叶恭绰《广箧中词》评曰:“珠帘绣幕三句,乃夔翁所最得意之笔。”
《水龙吟》
声声只在街南,夜深不管人憔悴。凄凉和并,更长漏短。够人无寐。灯炧花残,香消篆冷,悄然惊起。出帘栊试望,半珪残月,更堪在,烟林外!愁入阵云天末,费商音,无端凄戾。鬓线搔短,壮怀空付,龙沙万里。莫谩伤心,家山更在,杜鹃声里。有啼鸟见我,空阶独立,下青衫泪。②
此词写于1895年,这时《马关条约》已经签订,台湾绅民正在酝酿成立台湾民主国拒日。在这个背景下,作者从闻警惊起,着色外界景物,抒发内心情态,回肠九折,刻画细致。表达了作者对祖国命运的关注。
王鹏运(1848—1904),字幼遐,号半塘老人,晚号鹜翁,广西临林(今桂林)人。原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同治九年举人,历官内阁中书、内阁侍读、监察御史、礼部给事中。值谏垣十年,疏数十上,一时权贵,每被弹劾,直声震天下。光绪二十八年(1902)南归,主扬州仪董学堂,二年后病卒于苏州。鹏运殚精于词,被称为清季四大词人之首。他和况周颐都是广西临林人,叶恭绰在《广箧中词》中曾有评价:“夔笙(况周颐)与幼遐翁崛起天南,各树旗鼓。半塘气势宏阔,笼罩一切,蔚为词宗;蕙风则寄兴渊微,沉思独往,足称巨匠,各有真价,固无庸为之轩轾也。”晚年删定其词为《半塘定稿》。
《八声甘州》送伯愚都护之任乌里雅苏台
是男儿,万里惯长征,临歧漫凄然。只榆关东去,沙虫猨鹤,莽莽烽烟。试问今谁健者,慷慨着先鞭?且袖平戎策,乘传行边。老去惊心鼙鼓,叹无多哀乐,换了华颠。尽雄虺琐琐,呵壁问苍天。认参差、神京乔木,愿锋车、归及中兴年。休回首、算中宵月,犹照居延。①
此词写于1894年,伯愚即志锐,为甲午战争时期主战派。词为投赠之作,关系当时朝局,寓意深远。
《浪淘沙》自题《庚子秋词》后
华发对山青,客梦零星,岁寒濡呴慰劳生。断尽愁肠谁会得?哀雁声声。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留得悲秋残影在,分付旗亭。②
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西逃。王鹏运和朱孝臧、刘福姚三人痛世运之陵夷,患气之非一日致,发愤呼叫,相对太息,相约填词,于喁唱和,成《庚子秋词》二卷,此词即写他们三人填词时的心境,悲凉哀怨,情真意切,是爱国词人忧心国事民生的佳作。词是用墨水和泪水凝聚而成,写下了深秋草木摇落的衰景,预示着清王朝已经进入穷途末路,寄托着无限的哀叹。
郑文焯(1856—1918)字俊臣,一字叔同,号小坡,又号大鹤山人,奉天铁岭(今属辽宁)人。隶汉军正黄旗。父瑛■官陕西巡抚。光绪元年举人,官内阁中书。1898年后旅食苏州,为江苏巡抚幕僚,晚筑樵风别墅于苏州,卒葬邓尉山。他精通音律,深明管弦声数之异同,考证古代燕乐之旧谱,颇有成就。他的词体洁旨远,句妍韵美,声出金石,极命风谣,感兴微言,深美闳约。
《浣溪沙》从石楼、石壁往来邓尉山中
一半梅黄杂雨晴,虚岚浮翠带湖明,闲云高鸟共身轻。山果打头休论价,野花盈手不知名,烟峦直是画中行。①
词做于1899年,写吴县光福镇南的邓尉山,这一带居民多植梅树,有“香雪海”之称。这首词萧闲淡远,格调高雅,词中有画,画中有人。
《谒金门》三首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见说长安如奕,不忍问君踪迹。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月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鱼雁沉沉江国,不忍闻君消息。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②
这三首词写于庚子年,北京遭八国联军侵占,作者在南方苏州,怀念北京,思念光绪帝的行踪。第一首“行不得”,写行,光绪帝离京西奔,马声特特,浮云西北,由山西到达西安,路途多涉艰险。第二首“留不得”,写故宫被占领后一片惨景,长安如奕,下棋为难,和议未成,欲归不能,留京不走也不行。第三首“归不得”,乌头未白,思念光绪帝。全组词用不忍思君颜色,不忍问君踪迹,不忍闻君消息,一层一层推进,沉郁悲凉,极度哀痛。
我们依次介绍了谭献、况周颐的词学理论,以及谭献和四大词人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况周颐的词,前者是常州派后劲,后者群体可谓之为疆村派。晚清词家有些不算哪一派,词的作品也极有名,如文廷式、沈曾植、吴梅、王国维,以及女词人吕碧城等。清词一个很大的特点,是这些词作并不是为花间樽前、歌台舞榭而作,不限于词家个人“小己”的生活,写些相思、欢会、饮宴、伤春等内容,消磨有闲的光阴,粉饰封建王朝的太平。他们多是感触世事,关心国事,留下了大量的爱国的诗篇。这和晚清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家多难,社会剧变的时代和社会环境有关,而且也与他们的词学理论要“尊词体”,要写“词史”的宗旨有关。于是晚清重大的历史事件,成为词人歌咏的题材,凝结了他们的血和肉,谱成了可歌可泣的词史乐章。这也是政治影响词学文化的一个明显例证。
晚清词学家对词学理论比较重视,他们写出了一些作品,如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刘熙载的《艺概》、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等。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问世,则是作者用西方资产阶级文艺哲学来研究中国词学的作品,标志着词学理论研究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建树了近代的美学理论。lz
①《箧中词》,续卷3,清光绪八年秋刻印本。
②《箧中词》,卷5。
①《复堂词录序》,《复堂类集》文二,清光绪间家刻本,半广丛书单行本。
②龙榆生编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42—143页。
③《白雨斋词话》,卷5,清光绪二十年刻印。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72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73页。
①《蕙风词话》卷1,惜阴堂丛书单行本民国期间刊印。
②《蕙风词话》卷5。
③《蕙风词话》卷1。
④《蕙风词话》卷2。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84—185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85—186页。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47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52页。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65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65页。
第9章 戊戌思潮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