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不远处传来清冷的笛音,每一个韵律,平仄起伏,清晰无比。天际翻滚的乌云在一刹那散去,就连倾盆而下的大雨似乎都在顷刻间停滞。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那笛声,好像穿透了所有屏障,直直地扎在了心上。
荀沭陡然一僵,继而整个身子止不住地颤栗起来。胸腔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就快要将她烧得肉糜骨烂,她想说话,张口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这个笛声,
是这个笛声!
四周的人不知为何都捂住耳朵蜷缩在地上,有的甚至痛苦地打滚,唯独她安然无恙地蹲在泥水中,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循着笛声的方向,她看见了一把枯黄色的油纸伞。
还有伞下手执玉笛闭眸吹奏的人。
心脏在一瞬间好似停止了跳动,天地仿佛都变成了黑灰两色,只有他是亮的。他依旧身着一身碧绿色的长衫,依旧束着简易的发冠,依旧那般瘦削。尔后她终于抗拒不了内心的涌动,泪水肆意间,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顾惜笛”
唇边的笛子悄然放下,他侧耳,像是在确定她的存在,他生怕是个梦靥,一曲终了,就再也感觉不到她了。
“少爷。”她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来,“少爷,我是阿沭啊。”
“阿沭。”他念着她的名字,循着她的声音缓缓往前行,荀沭早已按捺不住向他奔过去,忘却了身上所有的疼痛,只为抓住那个人的手。此刻她冰冷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他温暖的大掌覆盖住她的手,顾惜笛轻轻一拉,她就这样扑进他怀中。
她的身上满是泥水,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少爷,我身上脏。”
他却丝毫不在意,愣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力道之大就如同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一般。
“阿沭,你还活着,多好。”
“嗯,少爷,我还活着。”荀沭吸吸鼻子,又闻到他身上独特的兰草味,她道,“少爷,我一直在找你。”
“我早不是什么顾家少爷。”他放开她,声音哀伤又淡漠,“阿沭,从今往后,便唤我惜笛吧。”她微微颔首,轻声回应。荀沭仰起头,这才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不过数月不见,他变得更加清瘦了,眉宇间像是弥漫着深深的愁雾,化不开。
他重又抓住她的手,俨然不顾身侧随从的催促,低语道:“阿沭,陪在我身边,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我会保护你。”她不曾听过什么情话,光这一句“我会保护你”,就足以把她心头所受的所有伤痛统统抚平了。
雨过天晴,万里苍穹一碧如洗。苍灰色的屋檐上滴答滴答挂着水珠,轻声溅落在地上,惊得方才落脚的麻雀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有千言万语闷在心里,此刻竟不知从何说起。顾惜笛怜爱地覆住她的手,低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吧。”荀沭没再犹豫,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才不知怎的忽而捂住耳朵难忍苦痛的众人现横七倒八地躺在地上,俨然是昏死了过去。荀沭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人,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她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就跑。
凤长戈已站起了身,失了颜色的白衣贴在身上,背影清冷果决,他走得踉踉跄跄,几欲要倒下。荀沭冲过去扶住了他的胳膊,他回眸望着她,良久沉默,他一双眼睛眯得狭长,眼角微微上扬,濡湿的脸颊显得格外瘦削,他猝然甩开她的手,一挥袖,继续往前走。
“你受伤了!”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吼。
他头也没回,不曾停下脚步,甚至,连片刻的迟疑都不曾有。
“与你何干呢?”
“是我害得你受伤的!”荀沭重又跑过去扶住了他虚弱的身子,“你有恩于我,我不能放下你不管。”
他冷哼一声,侧过身攫住她的下颚:“荀沭,我不需要你来报恩。”
她被捏得有些痛,他注视着她微微有些扭曲的表情,怔了怔,随后放开了手。他撇过脸:“你走吧,这些伤本公子还受得起。你最好和他走,不要再来烦我。遇见你,本公子总是遇不上什么好事。”话音未落,他明显一僵。
他本不该说这番话,可心却不受控制似的先他一步说出这么些难听的话。
他俨然是怒了的。
怒到,分不清自己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不是出自真心。
荀沭咬住下唇,收回抓住他胳膊的手:“凤长戈,你当真一定要这样同我说话吗?总是这样咄咄逼人,这样伤人,你很得意吗?!”
“是。”他沉声应道,“反正买下你就是为了供本公子消遣的。”
“所以明明可以离开你却还是一路跑回来,只是因为记挂着你的安危,这一切活脱脱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还固执地认为你当真对我有那么一丁点的好!”
他怒不可遏地低吼道:“既然你走,就不该回来!”
“那你呢?明明可以脱身为什么还要护着我?”荀沭吸了吸鼻子,“是你凤长戈生来就这般本性么?!但不论你怎么想,我是欠了你的。”
他深吸了口气,嗅到她发间好闻的味道。凤长戈的语气瞬间软了下去:“是啊,我明明就可以脱身,为何还要顾着你呢。”他这话说得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就算是本公子对你有那么一丁丁点的好,但本公子现在收回了。”
他冷眼望着不远处等待的顾惜笛。
“既然有的是人对你好,本公子再不稀罕对你好。”说罢,他挺起背往前走,直到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这才靠在墙壁上,捂住心口吐出一滩殷红的血,身上的药丸早就给了曲未央,他运了口真气,总算是把茶水的药力逼出了体外。
左手扶住墙壁,他整了整衣衫,却蓦地看见地上踩着一双脚。
豫止双手抱胸,斜睨了他一眼:“你居然也有落到这番田地的时候。”他挡住凤长戈的去路,不可一世道,“原来就连你,也抵挡不了这笛蛊。”
凤长戈抬眸,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现在要抓你回去之于我而言简直轻而易举,但我从不趁人之危。”
凤长戈恢复了些许血色,他笑道:“怕是你趁人之危,也未必伤得了我。”
“我不想伤你,只想和你谈个条件。”
天色渐晚,守卫的人锁上了黎城的城门,顾惜笛入北朝的计划搁浅,在城里找了间客栈住下。荀沭本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一路上却是沉默无言。脑子里翻江倒海的都是他的模样,嬉笑怒骂,都是他。
她是有恩必报的人,可他把她想说的话、想报的恩都堵回嘴里,真是个可恶的人!
他越是拒她于千里之外,她越是焦灼不安,末了,荀沭在客栈失了睡意,起床穿了鞋走到隔间。还未敲门,蓦地闻见顾惜笛的声音。
“你是说找到了‘毒医’的线索?”
“是的,在黎城发现了‘毒医’的药瓶。”
“在何处?”
“门主。”
话音未落,木门倏忽从里屋朝外启开,冰冷的玉笛抵在她的下颚,伴随着顾惜笛低沉的声音:“是谁。”这一声低语当即让荀沭全身上下都凉透了。
而后他一憕,收回笛子,“怎么还不睡。”
荀沭张开嘴还没答话,他就转过身走进房里:“早些休息。”
方才那是,顾惜笛?荀沭迟迟没能从他刚才冷冷的声音中反应过来。如果是当初那个风度翩翩书生儒雅的顾惜笛,怎会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不,那不是她的少爷。
她猜不出这几个月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见他,虽容颜依旧,眉宇间的温柔却早已烟消云散。荀沭只觉,她怕是再也参不透顾惜笛了。
心事满怀地回到房里,耳畔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眨眼的工夫,黑影就已站在她身后,剑光一闪,荀沭的颈脖传来轻微的触感,身后那人的声音似是比那剑光还要冷:“说,找‘毒医’做什么。”
这声音,
“曲未央?”荀沭试探性地问了句,身后那人明显一愣。
他收起长剑绕到她面前,随即飞来一个嫌弃到死的眼神:“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心中闪过一丝狂喜,既然曲未央在这里,那么那个人,
“我在等长戈。”长剑入鞘,曲未央倒是不想花时间同面前的人废话,转身拉开门欲走。
他不和曲未央在一起?荀沭纳闷,他们分别已然有两三个时辰了,这距离那茶铺不远,凤长戈怎会还没有与曲未央会合?她想了想,还是叫住了曲未央。
“凤长戈他。”
“听着,我不想多同你废话。”曲未央转过身,面色阴沉,“从一开始顾家大火时见到你,我就非常厌烦你。如果你还算识趣的话,还是管好自己为妙,不要再介入凤长戈的生活。”顾家大火?他和她在顾家大火的时候就遇见过?不可能!她在水月楼才第一次见到凤长戈,之前,他们绝不可能见过!
难道,
荀沭的思绪猛地拉回到那个漫天大火的夜晚,她晕倒在一片焦黑的顾家大宅,她本以为自己怕是难逃一死,却不想最后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水月楼。
难道,是他救了她?!
她要找他问个清楚!
“他受了很重的伤!”荀沭抓住他的深赭色长衫,神色凝重,“我最后见到他是两个多时辰之前,按理说,他早该与你会合才是。”
“你怎么不早说!”意识到凤长戈极可能处于危险的境地,曲未央一时有些慌乱。他就不该听凤长戈说的那些废话!若是他当初没走,现如今凤长戈也不至于下落不明。他同他结为挚友近十年,多少人要取他性命他自是一清二楚。
他高估了凤长戈就算武功再高强,服下如此大剂量的蒙汗药他又能挺多久!
曲未央握紧剑,拉开门奔了出去。
“我和你一起去找!”荀沭顾不上其他,追着曲未央的步子后脚就跑出了客栈。
天色已晚,黎城的灯火三三两两地亮着,曲未央提着剑走得极快,荀沭跟在他后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在白日喝茶的茶铺停下,这才发现茶铺上上下下几口人毙了命,他当时随手扔下的银瓶也不见了踪影。
糟糕!
曲未央面色一沉:“你可知他是朝什么方向去的?”
“西,西边。”
再往西走就是一条深巷。今夜的黎城没有月光,一路跑着都是漆黑一片。荀沭的手握成了拳,捏得紧紧的。她的心不安地律动着,眼前闪过千百种可能发生的场景,没有一种让她能够短暂心安。
她要找到他,问问他,他们的相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她欠着他的。
曲未央的脚步慢了,末了,他在一滩水前停下了,蹲下身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借着微弱的烛火,荀沭看见了那滩血水,还有流着血躺在地上的人。那人身着一件被染成赤红色的白色长衫,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着,荀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连呼吸都觉得发疼。
那不是,躺在地上的人不是,
曲未央凝视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倒在地上的人面目全非已经看不清本来倾国倾城的容貌。那人没有了鼻息,曲未央从他的白色长衫里抽出了一只玉坠,是凤长戈的玉坠。
“长戈。”曲未央啪的一声跪在地上。
如晴天霹雳,荀沭呆愣了许久,而后伸出手捂住脸呜咽出声来。
一只黑影如鬼魅般闪到她面前,荀沭死死地闭上眼不敢看,曲未央末了没下得去手,只得一拳打在她身后的墙壁上,仿佛愤怒的野兽咆哮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他会惨遭毒手吗?!当初若不是为了救你,他何苦暴露身份颠沛流离!”
荀沭被他吼得心都在震,她张口,无语凝咽。
“你这女人简直就是个灾星。”曲未央冷冷地说,“果然那场大火就不该让他救你。”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恶毒的诅咒,狠狠地插在她身上最柔软的部位,可她就算再疼,再难过,都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曲未央将地上的尸首抬起离去,荀沭这才如同断线木偶般地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她的整个身体好像都空了,没有灵魂,没有血肉,只有一具冰冷的躯壳,完全感觉不到冷或是痛。她想起以往那个人总是一脸风流地对她笑,想起那个人身上独特的桃花汾酒香,想起那个人弹琴时风度翩翩的模样,还有他空灵如清水一般的声音。
还有他对她勾勾小指头说,沭儿你过来。
可如今,他消失了。
那个媚眼如丝的男人,永远消失了。
她甚至还来不及问清楚她心中所有的疑惑。
的的确确,不可否认。
凤长戈,死了。
第8章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欠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