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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离俗览2

  用民【正文】
  四曰:
  凡用民,太上以义,其次以赏罚。其义则不足死①,赏罚则不足去就②,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无有。民无常用也,无常不用也,唯得其道为可。阖庐之用兵也,不过三万。吴起之用兵也,不过五万。万乘之国,其为三万五万尚多,今外之则不可以拒敌,内之则不可以守国,其民非不可用也,不得所以用之也。不得所以用之,国虽大,势虽便,卒虽众,何益?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其民不为用也。用民之论,不可不熟③。
  剑不徒断④,车不自行,或使之也⑤。夫种麦而得麦,种稷而得稷⑥,人不怪也。用民亦有种,不审其种,而祈民之用⑦,惑莫大焉。
  当禹之时,天下万国,至于汤而三千余国,今无存者矣,皆不能用其民也。民之不用,赏罚不充也⑧。汤、武因夏、商之民也⑨,得所以用之也。管、商亦因齐、秦之民也⑩,得所以用之也。民之用也有故,得其故,民无所不用。用民有纪有纲。壹引其纪,万目皆起;壹引其纲,万目皆张。为民纪纲者何也?欲也恶也。何欲何恶?欲荣利,恶辱害。辱害所以为罚充也,荣利所以为赏实也。赏罚皆有充实,则民无不用矣。阖庐试其民于五湖,剑皆加于肩,地流血几不可止。句践试其民于寝宫,民争入水火,死者千余矣,遽击金而却之。赏罚有充也。莫邪不为勇者与惧者变,勇者以工,惧者以拙,能与不能也。
  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归神农。密须之民,自缚其主而与文王。汤、武非徒能用其民也,又能用非己之民。能用非己之民,国虽小,卒虽少,功名犹可立。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皆能用非其有也。用非其有之心,不可察之本。三代之道无二,以信为管。
  宋人有取道者,其马不进,刭而投之溪水。又复取道,其马不进,又刭而投之水。如此者三。虽造父之所以威马,不过此矣。不得造父之道,而徒得其威,无益于御。人主之不肖者,有似于此。不得其道,而徒多其威。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国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譬之若盐之于味,凡盐之用,有所托也。不适,则败托而不可食。威亦然,必有所托,然后可行。恶乎托?托于爱利。爱利之心谕,威乃可行。威太甚则爱利之心息,爱利之心息,而徒疾行威,身必咎矣。此殷、夏之所以绝也。君利势也,次官也。处次官,执利势,不可而不察于此。夫不禁而禁者,其唯深见此论邪。【解说】
  本篇旨在论述使用人民的方法。文章开始就指出:“凡用民,太上以义,其次以赏罚。”文章认为,君主能否使用自己的人民,是国家存亡的关键。那么,人民怎样才能被使用呢?文章指出,必须抓纲,纲举目张,这个纲就是“赏罚皆有充实”。只要赏罚都能兑现,那么,人民就可以为君主赴汤蹈火了。而且,不仅本国人民能够这样做,即使是那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人,也可以听凭使用了。商汤、周武王做到了这一点,因而成就了王业。
  文章最后以宋人有取道者为喻,说明“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阐述了威必须“托于爱利”“然后可行”的道理。在内容上与下篇《适威》相通。【注释】
  ①则:若,如果。
  ②去就:指去恶就善。
  ③熟:深知,详尽了解。
  ④徒:凭空,无故。断:指断物。
  ⑤或:无所指代词,有人。
  ⑥稷:谷物名,不粘的黍子,即糜子。
  ⑦祈:求。
  ⑨赏罚不充:意思是说,赏罚不能兑现。充,充实。
  ⑨因:依仗,凭靠。
  ⑩管:指管仲。商:指商鞅。
  纪:本指丝缕的头绪,又可指网上的绳,引申而有法纪、法度义。纲:提网的绳,引申而有纲纪义。
  目:网上的孔眼,引申而有细目义。
  恶(wù):厌恶。
  试:演习,检验。
  遽:速。金:金属之器,指钲铙之类,古代军队中以击金作为退兵的信号。按:句践试其民于寝宫事,《墨子·兼爱中》有详载:“越王句践好士之勇,焚舟(当作“内”,指后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士闻鼓音,破碎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又《韩非子·内储说上》云:“越王问于大夫文种曰:‘吾欲伐吴可乎?’对曰:‘可矣。吾赏厚而信,罚严而必。君欲知之,何不试焚宫室?’于是遂焚宫室,人莫救之,乃下令曰:‘人之救火者死,比死敌之赏;救火而不死者,比胜敌之赏;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人涂其体、被濡衣而走火者,左三千人,右三千人。此知必胜之势也。”
  莫邪:也作“镆铘”、“镆釾”、“镆邪”,古代良剑名。
  能与不能:指善于使用与不善于使用。
  夙沙:他书或作“宿沙”,传说中上古部族名。
  密须:也作“密”,古国名,姑姓,后为周文王所灭。故址在今甘肃省灵台县西南。
  与:亲附,归附。
  非己之民:不是属于自己所有的人民。
  “察”上当脱一“不”字(依毕沅说)。
  管:枢要,准则。
  取道:出行,赶路。
  刭:杀。水:当作“谿水”(依王念孙说)。
  造父:古代善于驾马的人,曾为周穆王御者。
  适:适宜,适度。
  败:坏。
  恶(wū)乎:于何。恶,何。乎,于。
  谕:知晓,这里是被知晓的意思。
  次官:义未详。似指决定官吏的等次。次,等次。
  不禁而禁:意思是,不须威罚禁止,就可禁止人为非。
  其:句首语气词,表委婉语气。
  适威【正文】
  五曰:
  先王之使其民,若御良马,轻任新节①,欲走不得,故致千里。善用其民者亦然。民日夜祈用而不可得,苟得为上用②,民之走之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③,其谁能当之?
  《周书》曰④:“民,善之则畜也⑤,不善则雠也⑥。”有雠而众,不若无有。厉王⑦,天于也,有雠而众,故流于彘⑧,祸及子孙,微召公虎而绝无后嗣⑨。今世之人主,多欲众之⑩,而不知善,此多其雠也。不善则不有。有必缘其心,爱之谓也。有其形不可谓有之。舜布衣而有天下,桀,天子也,而不得息,由此生矣。有无之论,不可不熟。汤、武通于此论,故功名立。
  古之君民者,仁义以治之,爱利以安之,忠信以导之,务除其灾,思致其福。故民之于上也,若玺之于涂也,抑之以方则方,抑之以圜则圜;若五种之于地也,必应其类,而蕃息于百倍。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身已终矣,而后世化之如神,其人事审也。
  魏武侯之居中山也,问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对曰:“骤战而骤胜。”武侯曰:“骤战而骤胜,国家之福也,其独以亡,何故?”对曰:“骤战则民罢,骤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然而国不亡者,天下少矣。骄则恣,恣则极物;罢则怨,怨则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此夫差之所以自殁于干隧也。”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曰:“善。”以为造父不过也。使之钩百而少及焉。颜阖入见,庄公曰:“子遇东野稷乎?”对曰:“然,臣遇之。其马必败。”庄公曰:“将何败?”少顷,东野之马败而至。庄公召颜阖而问之曰:“子何以知其败也?”颜阖对曰:“夫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造父之御,无以过焉。乡臣遇之,犹求其马,臣是以知其败也。”
  故乱国之使其民,不论人之性,不反人之情,烦为教而过不识,数为令而非不从,巨为危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民进则欲其赏,退则畏其罪。知其能力之不足也,则以为继矣。以为继,知,则上又从而罪之,是以罪召罪。上下之相雠也,由是起矣。
  故礼烦则不庄,业烦则无功,令苛则不听,禁多则不行。桀、纣之禁,不可胜数,故民因而身为戮,极也,不能用威适。子阳好严,有过而折弓者,恐必死,遂应猘狗而弒子阳,极也。周鼎有窃曲,状甚长,上下皆曲,以见极之败也。【解说】
  所谓“适威”,指君主树立威严应该适度。本篇旨在论述君主役使人民的方法。文章从两方面加以论述。首先以厉上流于彘为例,说明“民,善之则畜也,不善则雠也。有雠而众,不若无有”。告诫君主,只有善待人民,才能得到人民的拥戴;必须以仁义、爱利、忠信待民,为民除患致福,才能无敌于天下。然后,文章通过李克论吴之所以亡,颜阖论东野稷之马必败等事例,说明君主树立威严应该适度,走到极端必然失败。文章说:“礼烦则不庄,业烦则无功,今苛则不听,禁多则不行。”君主如果一味地苛求于人民,上下必然相仇,国亡身危就难以避免了。这些观点,反映了作者的民本思想。【注释】
  ①任:载,负担。新节:当作“执节”(依许维遹说)。节,策,马鞭。
  ②苟:如果。
  ③仞:周代以八尺为仞。
  ④《周书》:古逸书。
  ⑤畜:通“慉(xù)”。喜爱,爱眷。
  ⑥雠:仇。
  ⑦厉王:周厉王,有名的暴君。后被国人逐出,逃到彘,十四年后死在那里。
  ⑧彘(zhì):古地名,在今山西省霍县东北。
  ⑨微召公虎而绝无后嗣:厉王被逐后,太子靖藏在召公虎家中,国人包围了召公虎家,召公虎以已子代替太子,太子才免于死,所以这里这样说。召公虎,即召伯虎,召公奭的后代。厉王死后,他拥立太子靖(即周宣王)即位。
  ⑩众之:使百姓众多。众,用如使动。
  不有:指不能得到人民拥护。
  有其形不可谓有之:只是表面上占有了人民,不能叫做得到人民拥护。
  息:安,指安居其位。
  仁义以治之:用仁义治理人民。“仁义”是“以”的前置宾语。下二句结构与此同。
  玺:印。涂:指“封泥”。古代公私简牍封闭时,捆以绳,于绳端或交叉处加以检木,封以粘土,上盖印章,作为信验,以防私拆。这种钤有印章的泥块称为“封泥”。
  抑:按压。
  圜:通“圆”。
  审:详尽细密。
  魏武侯:名击,魏文侯之广,前395年—前370年在位。文侯攻灭中山国后,封太子占为中山君,所以这里说他“居中山”。
  李克:战国初期政治家,子夏的学生。太子击为中山君时,他任中山相。
  骤:屡次。
  罢:通“疲”。
  极:尽。这里用如动词,用尽。
  极虑:指用尽巧诈的心思。
  自殁:自刎。干隧:也作“干遂”,吴地名,在今江苏省苏州市西北。夫差被勾践打败后,在干隧自刎而死。
  东野稷:姓东野,名稷。见(xiàn):现,显示。庄公:指卫庄公。
  中绳:指符合规则。中,符合。绳,墨绳,木工取直的工具。
  中规:指符合规则。规,木工取圆的工具。
  使之钩百而少及焉:父末详。按:《庄子·达生》载此作“使之钩百而反”,疑此亦应作“使之钩百而反”,“及”乃“反”之形误,又与“少”误倒。“少焉”(须臾之义)另作一读属下。钩百,绕一百个圈子。钩,圆形,用如动词,则有绕圈义。
  颜阖:战国时期鲁国人。
  败:坏,这里是累坏的意思。
  乡:刚才。
  反:反求。
  过不识:责难人们不懂。识,知。
  数(shuó):屡次,多次。非不从:责备人们不听从。
  罪不敢:对人们不敢赴危难加以治罪。
  罚不胜:对人们不能胜任加以惩罚。
  为:通“伪”。
  民因而身为戮:意思是,人民乘借其禁令多而叛之,桀、纣自身被杀死。因,凭借。
  不能用威适:此五字当是注文而窜入正文(依陈昌齐说)。
  子阳:郑相,驷氏之后。《史记》称“驷子阳”。
  遂应猘(zhí)狗而弒子阳:就乘追赶疯狗之机杀死了子阳。猘,狗发疯。
  窃曲:古代铜器上的一种花纹。
  见(xiàn):现,显示,表示。
  为欲【正文】
  六曰:
  使民无欲,上虽贤,犹不能用。夫无欲者,其视为天子也,与为舆隶同①;其视有天下也,与无立锥之地同;其视为彭祖也②,与为殇子同③。天子,至贵也;天下,至富也;彭祖,至寿也。诚无欲④,则是三者不足以劝⑤。舆隶,至贱也;无立锥之地,至贫也;殇子,至夭也⑥。诚无欲,则是三者不足以禁。会有一欲⑦,则北至大夏⑧,南至北户⑨,西至三危⑩,东至扶木,不敢乱矣;犯白刃,冒流矢,趣水火,不敢却也;晨寤兴,务耕疾庸,为烦辱,不敢休矣。故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人之欲少者,其得用亦少;无欲者,不可得用也。人之欲虽多,而上无以令之,人虽得其欲,人犹不可用也。令人得欲之道,不可不审矣。
  善为上者,能令人得欲无穷,故人之可得用亦无穷也。蛮夷反舌殊俗异习之国,其衣服冠带、宫室居处、舟车器械、声色滋味皆异,其为欲使一也。三王不能革,不能革而功成者,顺其天也;桀、纣不能离,不能离而国亡者,逆其天也。逆而不知其逆也,湛于俗也。久湛而不去则若性。性异非性,不可不熟。不闻道者,何以去非性哉?无以去非性,则欲未尝正矣。欲不正,以治身则夭,以治国则亡。故古之圣王,审顺其天而以行欲,则民无不令矣,功无不立矣。圣王执一,四夷皆至者,其此之谓也!执一者至贵也,至贵者无敌。圣王托于无敌,故民命敌焉。
  群狗相与居,皆静无争。投以炙鸡,则相与争矣。或折其骨,或绝其筋,争术存也。争术存,因争;不争之术存,因不争。取不争之术而相与争,万国无一。
  凡治国,令其民争行义也;乱国,令其民争为不义也。强国,令其民争乐用也;弱国,令其民争竞不用也。夫争行义乐用与争为不义竞不用,此其为祸福也,天不能覆,地不能载。
  晋文公伐原,与士期七日。七日而原不下,命去之。谋士言曰:“原将下矣。”师吏请待之,公曰:“信,国之宝也。得原失宝,吾不为也。”遂去之。明年,复伐之,与士期必得原然后反。原人闻之,乃下。卫人闻之,以文公之信为至矣,乃归文公。故曰“攻原得卫”者,此之谓也。文公非不欲得原也,以不信得原,不若勿得也,必诚信以得之,归之者非独卫也。文公可谓知求欲矣。【解说】
  本篇从利用人民欲望的角度论述役使人民的方法。文章指出:“使民无欲,上虽贤,犹不能用。”因此,人民有欲望,这是君主役使人民的基础。但是,如果君主没有恰当的方法让人民得到欲望,那么人民即使欲望很多,即使欲望得到满足,仍然不会供君主役使。所以,“令人得欲之道”,君主不可不审察清楚。文章认为,恰当的方法就是“审顺其天而以行欲”,就是说,君主应该仔细审辨,排除那些“非性”的东西,顺应人民的天性,不断地使人民得到欲望,那样,人民就没有不听从命令的了。
  文章最后以晋文公攻原得卫为例,说明君主要实现自己的欲望,必须靠诚信。这一部分在内容上与下篇《贵信》相通。【注释】
  ①舆隶:“舆”和“隶”是同义词,都指奴隶,奴仆。
  ②彭祖:古代传说中长寿的人。
  ③殇(shāno)于:未成年而死的孩子。
  ④诚:如果。
  ⑤是:此。劝:勉励,鼓励。
  ⑥夭:短命。
  ⑦会:适逢。
  ⑧大夏:古湖泽名。《淮南子·地形训》:“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泽。”
  ⑨北户:上古国名,所谓南荒之国。《尔雅·释地》:“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郝懿行《尔雅义疏》云:“北户者,即日南郡是也。”
  ⑩三危:山名,在今甘肃省敦煌东。
  扶木:即扶桑,古代传说中的东方之国。
  乱:作乱。
  趣:趋,奔赴。
  寤:睡醒。兴:起。
  庸:佣,受雇佣代人种田。
  :古“耕”字(依高诱说)。烦辱:繁杂劳苦。
  “得”上当脱一“可”字(依孙锵鸣说)。
  蛮夷:古代对我国境内少数民族的泛称。反舌:蛮夷与华夏言语异声,故称“反舌”。
  为欲使:为欲望所驱使。一:一样,相同。
  革:改变。
  湛:通“沉”。
  性异非性:本性与非本性不同。异,不同。
  执一:指掌握住根本之道。
  敌:通“适”。往,归附。《淮南子·齐俗训》作“系”,归系之义,与“适”义近。
  炙鸡:烤熟的鸡。炙,烤。
  绝:断。
  争术:指引起争夺的手段或条件。
  治国:治理得好的国家。
  乱国:治理得不好的国家。
  这两句是极言其祸福之大。
  原:古国名,在今山西省沁水县,周文王之子始封于此。后东迁,在今河南省济源县西北。重耳(即晋文公)回国即位,原不顺服,故伐之。
  贵信【正文】
  七曰:
  凡人主必信,信而又信,谁人不亲?故《周书》曰①:“允哉②!允哉!”以言非信则百事不满也③。故信之为功大矣。信立则虚言可以赏矣④。虚言可以赏,则六合之内皆为己府矣⑤。信之所及,尽制之矣。制之而不用,人之有也;制之而用之,己之有也。已有之,则天地之物毕为用矣⑥。人主有见此论者⑦,其王不久矣;人臣有知此论者,可以为王者佐矣。
  天行不信⑧,不能成岁;地行不信,草木不大。春之德风⑨,风不信,其华不盛⑩,华不盛,则果实不生。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土不肥,则长遂不精。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坚,谷不坚,则五种不成。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地不刚,则冻闭不开。天地之大,四时之化,而犹不能以不信成物,又况乎人事?
  君臣不信,则百姓诽谤,社稷不宁。处官不信,则少不畏长,贵贱相轻。赏罚不信,则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则离散郁怨,不能相亲。百工不信,则器械苦伪,丹漆染色不贞。夫可与为始,可与为终,可与尊通,可与卑穷者,其唯信乎!信而又信,重袭于身,乃通于天。以此治人,则膏雨甘露降矣,寒暑四时当矣。
  齐桓公伐鲁。鲁人不敢轻战,去鲁国五十里而封之。鲁请比关内侯以听,桓公许之。曹翙谓鲁庄公曰:“君宁死而又死乎,其宁生而又生乎?”庄公曰:“何谓也?”曹翙曰:“听臣之言,国必广大,身必安乐,是生而又生也;不听臣之言,国必灭亡,身必危辱,是死而又死也。”庄公曰:“请从。”于是明日将盟,庄公与曹翙皆怀剑至于坛上。庄公左搏桓公,右抽剑以自承,曰:“鲁国去境数百里,今去境五十里,亦无生矣。钧其死也,戮于君前。”管仲、鲍叔进,曹翙按剑当两陛之间曰:“且二君将改图,毋或进者!”庄公曰:“封于汶则可,不则请死。”管仲曰:“以地卫君,非以君卫地。君其许之!”乃遂封于汶南,与之盟。归而欲勿予,管仲曰:“不可。人特劫君而不盟,君不知,不可谓智;临难而不能勿听,不可谓勇;许之而不予,不可谓信。不智不勇不信,有此三者,不可以立功名。子之,虽亡地,亦得信。以四百里之地见信于天下,君犹得也。”庄公,仇也;曹翙,贼也。信于仇贼,又况于非仇贼者乎?夫九合之而合,壹匡之而听,从此生矣。管仲可谓能因物矣。以辱为荣,以穷为通,虽失乎前,可谓后得之矣。物固不可全也……【解说】
  本篇旨在论述君主必须诚信的道理。文章从正反两方面加以论述。首先,文章指出,“信之为功大矣”,只要君主做到“信而又信”,人民就会亲附,万物就会为己所用,膏雨甘露就会普降,寒暑四时就会得当,就能称王于天下。然后,文章由天地四吋“不信”尚且失调推及到人事,强调指出了丧失诚信的危害:“君臣不信,则百姓诽谤,社稷不宁。处官不信,则少不畏长,贵贱相轻。赏罚不信,则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则离散郁怨,不能相亲。百工不信,则器械苦伪,丹漆染色不贞。”从反面论证了君主必须诚信的道理。文章后半部分叙述了管仲劝说齐桓公对仇敌信守盟誓,因而最终成就霸业的事例,再次强调了诚信的可贵。【注释】
  ①《周书》:古逸书,记载周代训诰誓命之书。
  ②允:诚信,真诚。
  ③满:完,成。
  ④赏:鉴别。
  ⑤府:府库。这里是比喻说法。
  ⑥毕:尽,都。
  ⑦见:知道。
  ⑧天行不信:天的运行不遵循规律,指节气失调等。
  ⑨德:事物的属性,这里有表征、象征的意思。
  ⑩华:古“花”字。
  遂:成。
  坚:坚实,指谷粒成熟,坚实饱满。
  冻闭不开:指地冻得不能裂开。按:本书《仲冬》有“冰益壮,地始坼”,之语,“地始坼”即地冻得开始裂开缝隙。此处“冻闭不开”其意正与“地始坼”相反,乃是“寒不信”“地不刚”所致。
  诽谤:批评议论,指责。
  处官:居官。
  苦(gǔ):粗劣。伪:作假。
  丹漆:二者均为颜料。丹,红色。漆,黑色。贞:纯正。
  可与为始:即“可与之不始”,意思是,可以跟它一块开始。下文三句结构与此同。
  重袭:重叠。
  膏雨:肥沃大地的雨水。甘露:甜美的露水。
  去:距离,离。国:都城。封:封土为界。
  鲁请比关内侯以听:意思是,鲁国请求像齐国封邑大臣一样服从齐国,意即做齐的附属国。比,比照。关,国家的关隘。侯,指国内有食邑的大官。
  曹翙(huì):他书或作“曹刿”、“曹沫”。鲁庄公:春秋时鲁国君主,前693年—前662年在位。
  死而又死:指身危国亡。
  生而又生:指身安国存。“宁……宁……”是表示选择的习惯句式。
  坛:指上坛,古代盟誓时要积上为坛。
  自承:指把剑冲着自己。庄公这样做是表示自己决心同齐桓公拼命。按:他书载此事皆言曹沫劫桓公,与此异。
  这两句意思是说,现在鲁国都城离边境只有五十里,也无法生存了。
  钧:通“均”。同。
  戮于君前:死在您面前。意思是和您同归于尽。
  陛:殿或坛的台阶。
  改图:另作商量。
  毋或进者:谁也不要上去。毋,不要。或,语气词。
  汶:水名,泰山一带水皆名汶,靠近齐国。
  这几句,前人以为有讹误与衍文。或以为当作“人将劫君而不知,不可谓智”(毕沅说,《太平御览》所引如是),或以为当作“人将劫君盟而不知,不可谓智”(马叙伦说)。其实文自可通。特:仅,只是。不盟:指不订立“去鲁国五十里”为界的盟约。这几句意为,别人只是想劫持您,并不想跟您订立盟约,可是您对此并不了解,这不能算作聪明。
  庄公,仇也:意思是,庄公乃是桓公的仇敌。
  贼:与“仇”义近,指外敌。
  九合:指齐桓公多次盟会诸侯。按:齐桓公合诸侯不只九次,这里说九次只是言其次数之多。
  壹匡:指齐桓公“一匡天下”。壹,一切,全部。听:听从。
  物固不可全也:事情本来不可能十全十美的。按:前人多以为此句乃下篇《举难》之首句,皆不可信。本书多有这类情况:前篇之末与后篇旨同,当是作者有意为之,以加强各篇之间的联系。又:此句是针对上文“失乎前”“后得之”而言,有失有得,故曰“不可全”。
  举难【正文】
  八曰:
  以全举人固难,物之情也。人伤尧以不慈之名①,舜以卑父之号②,禹以贪位之意③,汤、武以放弒之谋④,五伯以侵夺之事⑤。由此观之,物岂可全哉?故君子责人则以人⑥,自责则以义。责人以人则易足,易足则得人;自责以义则难为非,难为非则行饰⑦。故任天地而有余。不肖者则不然。责人则以义,自责则以人。责人以义则难瞻⑧,难瞻则失亲;自责以人则易为,易为则行苟。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身取危,国取亡焉。此桀、纣、幽、厉之行也。尺之木必有节目⑨,寸之玉必有瑕瓋⑩。先王知物之不可全也,故择务而贵取一也。
  季孙氏劫公家,孔子欲谕术则见外,于是受养而便说。鲁国以訾。孔子曰:“龙食乎清而游乎清,螭食乎清而游乎浊,鱼食乎浊而游乎浊。今丘上不及龙,下不若鱼,丘其螭邪!”夫欲立功者,岂得中绳哉?救溺者濡,追逃者趋。
  魏文侯弟曰季成,友曰翟璜。文侯欲相之,而未能决,以问李克,李克对曰:“君欲置相,则问乐腾与王孙苟端孰贤。”文侯曰:“善。”以王孙苟端为不肖,翟璜进之;以乐腾为贤,季成进之。故相季成。凡听于主,言人不可不慎。季成,弟也,翟璜,友也,而犹不能知,何由知乐腾与王孙苟端哉?疏贱者知,亲习者不知,理无自然。自然而断相,过。李克之对文侯也亦过。虽皆过,譬之若金之与木,金虽柔,犹坚于木。
  孟尝君问于白圭曰:“魏文侯名过桓公,而功不及五伯,何也?”白圭对曰:“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卜相曰‘成与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相也者,百官之长也,择者欲其博也。今择而不去二人,与用其雠亦远矣。且师友也者,公可也;戚爱也者,私安也。以私胜公,衰国之政也。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羽之也。”
  宁戚欲干齐桓公,穷困无以自进,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暮宿于郭门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宁戚饭牛居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反,至,从者以请。桓公赐之衣冠,将见之。宁戚见,说桓公以治境内。明日复见,说桓公以为天下。桓公大说,将任之。群臣争之曰:“客,卫人也。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而固贤者也,用之未晚也。”桓公曰:“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凡听必有以矣,今听而不复问,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难全,权而用其长者,当举也。桓公得之矣。【解说】
  本篇旨在论述选拔、任用人个能求全责备的道理。文章以古代圣贤尚有受人诋毁之处为例,说明“以全举人固难”乃是“物之情”。通过文中所举的孔子受养于季氏、白圭论魏文侯置相、齐桓公任用宁戚等事例,可以看出,文章主张在选拔任用人方面应该责人宽,责已严;对于一心建立功名的人,不能要求他们一举一动都符合原则;应该从众人中广泛地选取人才,贵在取其所长;不应该“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文章所反映的人无完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以及不以小恶掩大德的思想,至今仍有借鉴意义。【注释】
  ①人伤尧以不慈之名:即“人以不慈之名伤尧”。尧传位与舜而不与子,所以有人以“不慈”之名诋毁他。伤,诋毁。
  ②舜以卑父之号:即“伤舜以卑父之号”,“伤”字承上文而省略。下三句与此同。按:《庄子·盗跖》谓“尧不慈,舜不孝”。又《韩非子·忠孝》谓“瞽叟为舜父而舜放之”。所以这里说有人以“卑父”之号诋毁舜。
  ③禹以贪位之意:舜推荐禹为继承人,舜死后,禹避舜之子于阳城,而天下百姓却跟从禹,禹这才继承了帝位。所以有人诋毁他“贪位”。位,指帝位。
  ④汤、武以放弒之谋:汤打败桀,桀出奔南方。武王伐商,纣兵败自焚而死。所以有人诋毁他们放、弒其君。放,逐。弑,下杀上。
  ⑤五伯:即“五霸”。
  ⑥以人:指按一般人的标准。
  ⑦饰:通“饬”。正,严整。
  ⑧难瞻:义不可通,疑当作“难赡”(依毕沅校说),难以满足要求。赡,供之使足。
  ⑨节目:树木枝干交接之处为节,文理纠结不顺的部分为目。
  ⑩瑕瓋(zhè):玉上的斑点。瓋,指玉上的斑点。
  务:事务。取一:指取其长处。
  季孙氏:春秋时鲁国最有权势的贵族,此当指季平子。《史记·孔子世家》:“是岁,季武子卒,平子代立。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故下文言孔子“受养而便说”。劫公家:把持鲁国公室政权。
  谕术:即“谕以术”,以道理使之晓谕。见外:被疏远。
  便说:便于劝说。
  訾(zǐ):毁谤非议。
  螭(chī):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龙之属。
  中绳:指符合规则、原则。
  濡(rú):沾湿。
  季成:魏文侯弟。
  翟璜:又作“翟黄”。
  李克:战国初期人,子夏的学生,仕于魏。
  乐腾与王孙苟端:都是魏文侯之臣。
  进:举荐。
  理无自然:不会行这样的道理。无自,无从。然,这样。
  “自然”上当脱“理无”二字(依俞樾说)。
  金虽柔,犹坚于木:这是比喻说法,喻李克之过较文侯之过为轻。
  卜:选择。孰:哪一个。
  去:离。
  用其雠:指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管仲初辅佐公子纠,曾箭射公子小白。公子小白即位后(即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所以这里说“用其雠”。雠,仇。
  师友:指任用师友为相。师友指上文提到的子夏、田子方。
  戚爱:指任用弟弟与所宠爱之人为相。戚,近亲,此指弟弟,即上文的季成。爱,所宠爱之人,此指上文的翟璜。
  私安:私利。
  羽:用如动词,辅佐的意思。
  宁戚:即宁速。干:谋求官职。
  任车:装载货物的车子。任,装载。
  郭:外城。
  辟:躲避。这个意义后来写作“避”。这里用如使动,使……躲避。
  爝(jué)火:小火把。
  饭牛:喂牛。
  后车:副车,侍从之车。
  争:劝谏。这个意义后来写作“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