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篇第六一柳章
告子①曰:“性②犹柳③也;义,犹桮棬④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柳为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⑤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⑥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⑦!”
【注释】
①告子:姓告,名不害。战国时之学者。尝治儒墨之学。②性:质也。谓人生而即具本然之质也。中庸:“天命之谓性。”朱注:“性即理也。”故曰“性者,人生所禀之天理也。”③木巳柳:落叶灌木,枝条柔软,可以为桮棬。④桮棬:“桮”同杯。“棬”,屈木盂。即用枝条编为器皿之类。⑤戕贼:犹云残害也。⑥率:率领。⑦必子之言夫;“夫”,音扶。作“了吧”解。朱注:“言如此,则天下之人,皆以仁义为害性,而不肯为,是因子之言,而为仁义之祸也。”
【译文】
告子说:“天生的本性,如同杞柳一样;世间的仁义,如同杯盘一样。以人性来勉强行仁义,就像将杞柳来勉强做杯盘一样。”孟子说:“你能顺着杞柳的本性来做杯盘么?还是将断削杞柳,然后来做成杯盘呢?如果定要断削那杞柳做杯盘,那末也要断削人的本性,才能做出仁义吗?领带天下人去残害仁义,必定是你的说法了吧!”二湍水章
告子曰:“性,犹湍水①也,决②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③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④而跃之,可使过颡⑤;激⑥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劳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注释】
①湍水:“湍”,圆也。即潆洄旋涡之水。②决:犹疏导也。③信:诚也,实也。④搏:击也。⑤颡:额也。⑥激:水势被阻遏而溅出也。
【译文】
告子说:“人的性就同漩涡水一样,引导它向东,就往东流;引导它向西,就往西流。人性的不分善和不善,就像水的不分东西呢。”孟子说:“水性确没有东西的分别,难道不分上下的么?人性的善,就像水性向低处流一样。人性没有不善,水性没有不向低处流。现在把水拍击它跳跃起来,可使它高过额角;激动它逆行,可使它向山上流。这那是水的本性吗?是外在力量叫它这样的。一个人可使他不善,他的情形就同这道理一样。”三生之章
告子曰:“生之谓性①。”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②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玉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注释】
①生之谓性:朱注:“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觉运动而言。”胡毓寰云:“生而俱有,不待人力困学勉行者,是谓本性”②白之谓白:朱注:“犹言凡物之白者,同谓之白,更无差别也。”
【译文】
告子说:“凡是有生命的,就有这个性。”孟子说:“凡是有生命的,就有这个性,那就如同白的东西,统叫做白的吗?”告子说:“是的。”孟子说:“白羽的白,如同白雪的白吗?白雪的白,如同白玉的白吗?”告子说:“是的。”孟子说:“依照这样说来,那末犬的本性如同牛的木性,牛的本性,如同人的本性吗?”四食色章
告子曰“食色、性也①;仁,内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②,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③,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④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⑤秦人之炙⑥,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注释】
①食色性也:“食”,饮食。“色”,美色。谓“甘食悦色”为人之性也。②彼长而我长之:“彼长”之长,年长也。“长之”之“长”,尊之也。③异于白马之白也:赵注以“异于白”三字为句。言“长”与“白”不同也。朱注谓“异于”二字为衍文。孔广森经学巵言:“或绝‘异’为一句,文义亦通。”按“于”亦作“乎”。胡毓寰以“异于”可作“异乎”解,此说可从。④长马之长:谓尊重马之老者也。⑤耆:同嗜。⑥炙:烤肉。
【译文】
告子说:“爱吃好的东西,欢喜美的女色,就是人的本性。仁,是从内心发出的,不是自外面来的。义,是来自外面的,不是从内心发出的。”孟子说:“为什行仁是发自内的,而义是来自外的呢!”告比说:“好比他年纪比我长。我才用礼貌尊敬他为长辈,不是我预先有敬重他的意思。在我内心,好像看一样东西的颜色,本来是白的,因此就用白的来形容它,是依照它外表颜色而定的。所以说义是从外面来的。”孟子说:“那白马的白色,是同那白人的白色一样,不知尊重年纪老的马,是不是也和尊重年纪长的人一样呢?究竟说尊重年长人是义呢?还是尊重他年长才合于义呢?”告子说:“我的胞弟就爱他,秦人的弟弟就不爱他。可见这完全是出我内心去喜为主的,所以叫做外。”孟子说:“欢喜吃秦人的烤肉,跟欢喜吃自己的烤肉是一样的,都是从内心所发出来的,怎么一定说吃烤肉也是来自外面的。”五孟季章
孟季子①问公都子②曰:“何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③也。”“乡人长于伯兄④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⑤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⑥,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⑦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⑧敬在兄,斯须⑨之敬在乡人。”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注释】
①孟季子:朱注:“孟季于疑孟仲子之弟也。盖闻孟子之言而未达,故私论之。”②公都子:孟子弟子。③行吾敬故谓之内:朱注:“所敬之人虽在外,然知其当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故之,则不在外也。”④伯兄:长兄。古以伯、仲、叔、季为兄弟先后之序也。⑤酌:斟酒。⑥尸,朱注:“尸,祭杞所主以象神,虽子弟为之,然敬之当为祖考也。”⑦在位:居其职位也。此指“弟在尸位。”下文则指“乡人在宾客之位”而言。⑧庸:常也。⑨斯须:犹须臾。暂时之意。
【译文】
孟季子向公都子道:“为什么说义在内呢?”公都子说:“知道对那人当尊敬,使从我内心发出敬意来,所以说是义在内呢!”孟子说:“有个乡人,比我大哥长一岁,那么该尊敬那一个呢?”公都子说:“尊敬大哥。”孟季子说:“如果斟酒,应该先斟那一个呢?”公都子说:“先斟乡人。”孟季子说:“内心尊敬的是大哥,依事理去尊敬的是乡人,那么义果然是在外,不是从内心发出来的。”公都子答不出来,就将这番话告诉孟子。孟子说:“你问他,‘平时是尊敬叔父呢?还是尊敬弟弟呢?’他一定说:‘尊敬叔父。’你再问他:‘弟弟做祭祀的神像时,是敬那一个?’他一定说:‘尊敬弟弟。’那你就驳他说:‘为什么你刚才说尊敬叔父呢?’他一定说:‘因为弟弟在神位的缘故。’你也就说:‘先斟乡人。是因乡人在客位的缘故,’平时的尊敬在大哥,暂时算敬在乡人。”孟季子听到这话,又向公都子说:“尊敬叔父,是对长辈的尊敬;尊敬弟弟是对神像的尊敬。可见‘敬’,是因人而异的,‘义’,果然在外,不是从内心发出的。”公都子说:“冬天要喝热汤,夏天要喝冰水,然则饮食也在外面了。”六公都章
公都子曰:“告子①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②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③,王子比干④。’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孟子曰:“乃若其情⑤,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⑦,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⑧。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⑨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云⑩‘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注释】
①告子:赵注:“告,姓也。子,男子之通称也。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者。尝学于孟子,而不能纯彻性命之理。”正义谓赵氏误告子与浩生不害为一人。阎若璩云:“浩子氏,与告子各自一人。文选注引墨学有告子胜,胜为告子之名。”②幽厉:周幽王,厉王。厉王名胡,夷王之子。幽王名宫涅,宜王之子。皆暴虐之君。幽,厉俱为古之恶谥。③微子启:纣之庶兄,商帝乙之首子,名开。微,国名,子爵。纣淫乱,屡谏不听,遂抱祭器而去之。④王子比干:纣之叔父,名干。封于比,故曰比干。谏纣三日不去,纣怒,剖其心而死。⑤乃若其情:赵注:“若,顺也。能顺其情使之善者,真所谓善也。”朱注:“乃若,发语辞,情者,性之动也。人之情,本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陈澧东塾读书记:“乃若者,因其说而转之之词。如象之性诚恶矣;乃若见舜而忸怩,则其情可以为善。可见象之性仍有善。是乃孟子所谓性善也。”盖性之动为情,下文所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皆情也。⑥若夫为不善非其才之罪也:“才”“材”古字通。犹“材质”也。按“性”“情”“才”三字同义。皆指人身本具之资质而言。荀子正名:“情者,性之质也。”庄子庚桑楚:“性者,生之质也。”三者,同一物也。统言为性。析言则材其本体,情其现象也。夫人性本善,能顺其性而养之,勿戕贼之,即成为善人矣。若夫为不善,非性本质之罪,是因后天摧残,善质曰消,终至为恶耳。⑦非由外铄我也:孔广森经学巵言:“尔雅释诂云:‘铄,美也。’仁义礼智,失之则丑。然美在其中,非由外饰成我美者也。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⑧耳矣:同“而己矣”。⑨倍蓰而无算:“倍”,一倍。“蓰”,五倍。“而”,犹与也。⑩诗云:诗经大雅蒸民之篇。蒸民:众民。“蒸”,诗经作烝。有物有则:“物”事也。“则”,法也。秉夷:“秉”,执也。“夷”,诗作彝,常也,懿德:美德也。
【译文】
公都子问孟子道:“说:‘人性没有什么善,也没有什么恶。’有人说:‘人性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所以文王武王兴起,百姓就喜行善;幽王厉王兴起,百姓就喜为恶。又有人说:‘有一种人生性是善的,有一种人生性是不善的。所以尧做君上,却有不善的象;瞽瞍做父亲,却有大孝的舜;纣是侄子,做到君王,却有微子启这样贤的庶兄,和王子比干这样贤的叔父’,现在夫子说性是善的,那末他们所说的都不对了。”孟子说:“只要顺着本性所发动的情,即可以为善,这就是我说性善的原则。至于人所以会做恶事,乃是后天物欲陷溺了他的心,致使汩没本性,并不是性之本质的罪过。原来恻隐的心,是人人有的,羞恶的心,是人人有的;恭敬的心,是人人有的;是非的心,是人人有的。恻隐的心,就是仁;羞恶的心,就是义;恭敬的心,就是礼;是非的心,就是智。仁、义、礼、智,不是从外面来熔化(美化)我的,是我本来就有的,不过没有去想它罢了。所以说:‘去追求它就得到,放弃它就得不到。’因此人们的善和不善,有时相差一倍或五倍,甚至无数倍,这皆是不能充分发挥性的本质啊!诗经说:‘上天生了许多百姓,有了形体事物的现象,就有行为的准则。百姓执着这永恒的真理,没有一个不爱好这美善的道德。’孔子称赞道:“做这诗的人,是深知性情中的道理啊!所以有了形体事物的现象,就有行为的准则。百姓都执着这永恒的真理,所以皆爱好这美善的道德。”
第4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