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建文皇帝遺蹟>第5章
  ○姚廣孝
  長洲有僧名道衍,姓姚氏,居相城妙智庵。少師事靈應觀道士席應真,執弟子禮甚恭。時應真兼通兵家之術,而尤深于機事。道衍盡得其學,然深自退藏,人知者少。有王行獨深知之,曰:“他日必當有所遇,固不可以人廢言也。”時道衍嘗以才氣自負,屢欲返初服。入城,見僧官道從頗盛,乃慨然嘆曰:“僧中亦自有富貴乎?又何必他求!”遂不果。
  洪武十五年,以高僧薦選侍燕王于藩邸,居北平慶壽寺,深見親信,日與寵渥。他日王之舉兵犯闕,大抵多其密謀。高皇帝崩,遺命燕王不許渡江。王怒,欲進舟,道衍進曰:“大王以至孝渡江,有違治命,反為不孝也。惟願殿下養成龍虎之威,他日風雲感會,羽翼高舉,則大江投鞭可斷也,今日何得屑屑于此哉!”王深然其意,遂反國,日與道衍謀畫帳中,共圖渡江大舉。
  及靖難功成,文帝以京都已定,欲首詔天下,然後大封靖難功臣。時道衍功居第一,事定,未嘗自言。文帝首召,復衍姓,賜名廣孝。尋拜柱國、太子少師。固辭,不受命。文皇謂廣孝曰:“今內難已靖,家邦中定,朕欲詔告天下,必得文學冠世者方可任之。朕旦夕思念,當代儒冠,恨少其儔,非卿等大筆,何以塞朕望?”廣孝奏曰:“臣非才,不足以副陛下盛望,臣當舉代草者,惟方孝孺為當代之俊才,斯能克其任。”未幾,文皇特命再官姚廣孝為太子少師。廣孝辭之甚力,文皇曰:“朕非少師默運神算,何能得天下大統?如此功烈,豈敢忘乎!今日屢欲加官以報,少師遽爾輒辭,將何意也?”廣孝奏曰:“臣本一江南浮屠,叨賴陛下聖文神武,得成大業,臣何功之有?况殊恩已蒙薦加,不勝感激,若又受厚爵賞,非臣等自處之義。伏望陛下聖慈,給還原牒,放臣復為僧人,則死無憾矣。”上不許。
  一日召見,令人潛以冠服被體,亟命宣謝,廣孝不得已受命,然終不畜髮娶妻,所居多在僧寺。未幾,文皇特賜大第于崇文門,又為娶婦于功臣家,廣孝皆辭之。後賜二宮人日侍起居,而廣孝不敢近。然文皇眷禮彌篤,賜賚極厚,每稱少師而不名。廣孝嘗陳疏求退,文皇懇留之,最後覺其辭語哀愴,因賜其入朝自便,蓋特恩也。廣孝初心既許文皇謀圖帝業,功既大擴,事業已定,然居常輒自侮以咎,曰:“我誠得罪于後世,(“我誡得罪于後世”,原無“世”字,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補。)將何逭矣!”故文皇屢欲官之輒辭。尋復削髮自誓曰:“我當再墮輪廻于地下也!”
  永樂二年春,冊仁宗昭皇帝為皇太子。以廣孝勳臣元寮,首命輔導,詔皇太子出閣拜為師傅。廣孝舉措無已,乃苦辭之,不許。文皇龍興潛邸,不忘舊地,尋欲遷都燕冀。乃詔建北京,以舊藩大建宮室,改北平布政司為順天府,令皇太子留守南京監國。
  明年乙酉,廣孝從皇太子朝北京,遂命廣孝賑濟南直隸蘇、松等府。於是欽奉朝命,威聲赫赫,車從甚盛。及南行,有醜詆者,廣孝若弗知。從官欲究之,廣孝遽止之曰:“豈無同名者耶?”及公事畢,過蘇州省墓,暇日往謁郡中隱士王賓。賓素與廣孝友善,至是愧其所為,拒不肯見。後廣孝屏去騎從,乃衣短褐以扣門,賓閉戶不納。廣孝哀請甚至,賓始問為誰,廣孝曰:“是昔日道衍也。”賓不應。廣孝大聲曰:“光庵不棄舊日之雅,容我老僧一見乎!”賓隔戶謂之曰:“吾在此剖薪,忙不暇見。”廣孝于是哀鳴久之。賓憐其誠,因與之期而去。(“因與之期而去”,“期”原作“斯”,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改。)至是天未曙,(“至是天未曙”,原無“是”字,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補。)廣孝已俟立門外待之。日出,賓方啟門,遂相與再拜。坐定,賓語不及他,但連聲曰:“和尚誤矣,和尚誤矣!”廣孝大慙。久之,進曰:“彼時老僧真是大誤,(“彼時老僧真是大誤”,“是”原作“惜”,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改。)蓋亦天命所關,實不由我也。”賓叱曰:“汝既大誤,尚何歸咎于天命乎!且一沙彌,特受高皇隆遇,既不能報,又反背之,不義孰甚焉!此心安忍致宗室傷殘,血流漂杵,天下為之痛心,皆由汝佛口蛇心也。汝萬世之下,烏得無罪于二帝,何可勝言哉?”廣孝聞之面赤,赧然求退。賓弗為禮,乃怏怏自恨而去。
  不久,廣孝以病篤,文皇駕幸其第,遣太醫診視,命中使存問頻頻。疾將殆,文皇復幸其第,乃問後事,終不肯言。逼之,對曰:“出家人復何所戀!”仍強之,終無言。卒年六十一。文皇念其功,命官諭祭,葬殮之優擬于元之劉秉忠,追賜榮國公,(“追賜榮國公”,原無“國”字,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補。)謚恭靖。復詔加以奉天靖難輔運功臣號,卒配享文廟。未幾,又特官養子姚繼為尚寶少卿,蓋追隆其功也。
  廣孝博通內外典籍,亦工文辭,所著有知虛子集,皆浮誕無根之談。別有道餘錄,則專詆程朱。其友翰林修撰張洪曰:“少師于我厚,今惜其死矣。吾無以報之,且見道餘錄輒為焚棄。”嗚呼!廣孝本端不正,無父無君,不忠不孝,其為世之所棄亦明矣。况排斥正學,誹議先儒,得罪豈淺淺哉!雖然,廣孝幸得令終,吾知其死有餘辜,百世之下,難逃亂臣賊子之誅矣,可不懼夫!
  按:姚廣孝以高僧薦選侍燕王于藩邸,王之靖難,多其密謀,亦甚奇矣。余謂廣孝亦一代奸雄,非高僧也。觀其入城,見僧官道從甚盛,慨然嘆曰:“僧中亦自有富貴乎?何必他求!”已隱然有不羈之想矣。遭時際主,臭味風雲,言聽計從,遂成大功于天下,僧亦自有富貴矣。後逸士王賓責其負高皇隆遇,致骨肉傷殘,血流漂杵,為得罪于二帝。修撰張洪譏其道餘錄,排斥正學,誹議先儒,且百世而下,難逃亂臣賊子之誅,廣孝雖百喙,無由自解。當其功成不受爵賞,飄然有物外之思,則非一代功臣所能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