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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救书生姻缘巧就遇强徒妻妾相逢

  话说朱纶见强人追赶,飞马逃命,约已跑去十余里,终是强盗马快,看看将要赶到。朱纶正当危急,见山凹之中有一个小小庄子,也不管是甚么人家,急急下马,往内就跑。跑到里边,只见一男一女,正在中堂闲讲,见朱纶跑进来,一把扯住,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往我内里乱走?”朱纶吓得话也说不出,道:“小生朱纶,上京会试的,在此经过。遇了强盗,后边迫来,望二位救我一救!”那人道:“原来如此。你且避到里去,待我打发……”言之未已,强盗已到,赶进门来要人。那一男一女齐道:“你们是何人,几时把人交我?却来问我取讨!”强人道:“方才我路上追来一头行货到此,忽然不见,马匹现在你门首,怎么白赖?想是你活得不耐烦,敢来虎口中夺食么?恼得那两人道:“你这班强盗,我不寻你,便是你的造化了,你敢上门来欺人么!”一面说,一面就各提棍棒相迎。战至十数合,强盗见手段高强,卖个空,跑回山上去了。那两人见他逃去,也不去追赶。
  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姓许名雄,女人就是他妻子何氏。他丈人何武,自幼少林出身,十八般武艺皆精,江湖出名的响马,做起一个小小家业。只生一女,妻子去世,也未续娶,守此女儿长大,招赘许雄为婿,便将一身本事尽传与女儿女婿,后来年老身亡。许雄执掌家业,也生一女,名唤巧珠,爱如珍宝。见家中颇颇过得,虽学了丈人的本事,却不肯学丈人所为,安分守已,绝无外务。因有本事,却也不怕人,故在山凹之中造几间小屋居住,钱银另藏一小洞之中。久欲招一女婿,因未有中意的,且山凹中谁肯招来,故巧珠年已十六,尚未受聘。那夜忽得一梦,梦见一人将一粒明珠送来,他便给女儿收藏。忽又见一青龙从天而降,到他女儿房中,取出此珠,升天而去。女儿正要去抢,忽又见一女子天上降下,同了女儿从龙上天去了。觉来大以为奇,说与妻子。那知妻子所梦,也是一般。正在奇异,不想朱纶跑进,也无暇想及。
  直至杀退强盗走进,只见女儿在内慌慌张张走出来告诉父母。你道为何?原来朱纶惊慌逃避,一直跑进巧珠房中,望巧珠床上就躲,适值巧珠睡着,床被他跨上,梦中惊醒,吃了一吓,见一少年郎君,急急推他下来。朱纶情极,愈加躲进。巧珠无奈,只得自己爬起身来,到外边向着爹娘告诉。二人忽然称奇道:“莫非夜来所梦,就应在此人身上?方才这强盗的相貌,与梦中送珠的一般般,此生是他追赶而来,却又姓朱,岂不与那送珠相合?梦中送与女儿收藏,他又却好跑到女儿房中,莫非与女儿有姻缘之分?”何氏道:“只是后来被青龙取去,女儿追去,又有一女子来,一同相随上天,不知是如何解说。”许雄道:“他方才说过上京会试的,看他小小年纪,相貌又好,已经中过乡榜,将来富贵可必。青龙取去,或者就应在他身上。只那一个女子,来引我女儿同去,此却不知何兆。我和你且去唤他出来,细细问他一番,再作计较。
  夫妻二人便同到女儿房中。只见那生还在女儿床上打颤,见有人进来,他本虚心之人,愈加往内乱躲,口中还连连叫“救命!”许雄见了,反觉好笑,道:“强盗已去了,不要惊慌,好好下来讲话。”朱纶听说,方走下床来,还战战兢兢,连忙跪下,口叫恩人不绝。许雄即忙扶起,道:“强盗赶去,何足为恩,不须跪谢。只是你却不该跑到我女儿房里来,躲在床上,这却如何说法?”朱纶道:“实是一时吓昏,那里晓得令爱的房。失误有罪,还望恩人原谅。”许雄道:“你且安了性,将家乡籍贯细细说与我知道,再作商量。”朱纶道:“小生家住浙江绍兴府,父亲曾作礼部尚书,母亲受过皇封浩命,不幸相继去世,只有小生一人,名唤朱纶,幸中新科第三名经元。今带一老仆进京会试,不想行至前途高山之下,忽被一箭将老仆射倒,跌下山窝之中,不知死活存亡。小生飞马逃来,已被追着,若非恩人相救,此时性命难保。此恩此德,不知何日得报!”许雄道:“我那里望你的报。只我女儿尚产闺女,被你非亲非戚之人跑入房中,藏在床上,在你虽系情急,出于无心,外人知道,叫我女儿如何为人?我今有算计,你若顺从,彼此无亏;若不依从,叫我怎得甘休!”朱纶道:“小生性命亦系恩人所救,倘有吩咐,焉敢不从!”许雄道:“不瞒官人说,咱家虽居荒山之中,祖上原是旧家,只生一女,年已二八,尚未适人。今日官人不期遇合,必系天缘,愿即将小女奉侍箕帚,以免今日嫌疑。”朱纶道:“蒙恩人救了性命,又欲将令爱许配,此真天高地厚之恩,感之不尽。但恨小生命薄,家中已娶过妻子,不敢有负令爱,望恩人相谅。”
  许雄听了,半晌不言,心中想起梦中所见女子同女儿上天,分明应在他家中妻子身上,此是天定姻缘了,随对朱纶道:“你家中既有妻子,富贵的人,三妻四妾,亦是常事,我女儿就与你做个次室也罢了。”朱纶明知妻子妒心凶恶,断不能容,我今受他大恩,又误他女儿,岂不恩将仇报了?然又不好明说,只得再三推辞。此实朱纶一片真心不肯负人处,谁知许雄不知,反大怒道:“罢,罢,罢!我看你也不中抬举,走你娘的路罢!咱有了女儿,怕抬不出一个女婿么?只看你行李盘费俱无,如何去得?前面还有强盗,谁人再来救你!”朱纶见他大怒,又所言一些不差,此事他来逼我,不是我去骗他,且权时允从,到京再作去处,因对许雄道:“恩人且息怒,非是小生推托,只恐有负令爱,心实不安。既蒙不弃,情愿奉命,一到京会试后,定当遣媒行聘,择日迎娶便了。”许雄道:“你既允从,便是至亲,何必行此世俗恶套?从来山中无历日,择日不如撞日,你我今日不期遇合,逢凶化吉,便是大利之日了。妈妈,快与女儿梳妆拜堂,早完花烛。过了三朝,好待官人上京应试去。”
  何氏与女儿便一面梳妆,一面就去收拾合欢酒席。朱纶起初只道许允了,慢慢成亲,还可挽回,不想即日就要拜堂,欲再推托,又恐许雄着恼,只得听从。不一时,堂前点起花烛,何氏就扶出女儿,与朱纶同拜天地祖先,然后夫妻对拜,送进洞房。摆下合欢筵宴,夫妻对坐。且说朱纶起先虽见过巧珠,彼时正在惊慌要命之时,何暇去看他相貌。今已心定神安,偷眼将巧珠一看,见是一个绝色女子,比妻子更胜几分。况兼秦氏妒忌为心,凶毒成性,虽有夫妇之情,终被畏威阻兴。今巧珠本有十分姿色,朱纶见了,竟如天仙下降。饮罢合欢,彼此宽衣解带,一夜恩爱,自不待言。
  且说许雄,明日就问了女婿老仆的相貌,一路寻到高山之下。原来那老仆马上跌下,跌到山窝之中。那山窝有万丈之深,人若跌下,一万个也不能一个活的。谁知老仆命不该死,却好跌在一棵树上,树枝勾住衣服,不曾跌下,要上来却也不能。老仆心上也打点饿了几日,终归于死。不想许雄寻来,听得山窝内有人叫喊,急急往下一看,知道必是老仆,便将绳索放下。老仆大喜,结在身上。许雄力大,一扯便起,老仆起来,连忙跪拜。许雄扯起,同到家中,唤出女婿一认,果是老仆,悲喜交集。
  倏忽又是三朝,许雄备酒请新婿,又当送行。朱纶到此,正在新婚得意之时,反有留恋难舍之意。且知妻子十分妒忌,不知后会还可有日,虽系生离,其实死别,欲要不去,又因旨意严急,不敢有违。那一夜恩情,正是千般欢喜,万种忧愁。到次日起来,看巧珠难舍难分。倒是巧珠,虽是女子,终是英雄之种,对着丈夫道:“郎君此去,功名为重,莫以妾为念。不过数月间隔,后边相叙之日正长。只数日前妾月经正净,恐已得孕,望郎君留一信物,庶不负此三宵恩爱。”朱纶道:“行李都被强盗劫去,身边并无一物,奈何?”巧珠举眼一看,见丈夫身上结着一个玉鸳鸯,便来解去,道:“即此可为信物矣。”朱纶因是妻子所付,本不敢与他,但此时正在情深分手之际,也忘妻子的厉害,只得听他解去。
  外边饭已停妥,朱纶虽吃不下,只得同众人吃了一碗。许雄取出铺程行李,叫老仆收拾好了,又将银五十两赠为盘费。又见他主仆二人,一老一幼,甚是懦弱,此去尚有几日山路,恐还有响马出没,放心不下,对妻子道:“此去路还险,倘复遇响马,他二人如何抵敌得来?不若留女儿看家,我和你同送入官塘大路,便可放心前去。”何氏道:“官人说得有理。”便吩咐了女儿一番,四人一同上路不题。
  且说那前人追赶朱纶的强盗,姓章名俊杰,还有一个胞兄,名俊英,兄弟二人在山东路上打家劫舍,已经数年,叙集喽罗也有数百人。那日章俊杰追赶朱纶,被许雄杀败,逃归山上,告诉哥哥,要领全山人马下山复仇。只因俊英三日前劫了一个客商,倒被他射了一箭,箭疮未愈,过了三日,方得平复,便同兄弟带领喽罗,来到许雄庄前,打进门去。正值许雄夫妇送朱纶去了,只巧珠一人在家,虽有些本事,却不防备,被俊杰赶进,一索捆翻。见他家中并无财物,又不见这一男一女,便道:“且将那女子带来山上,他若不来取讨便罢,若来取讨,不怕不来送死。”随一片锣声,带了女子上山,见他生得十分美貌,便要他做押寨夫人。只兄弟二人,皆未有妻,俊英说:“是兄弟的来头,理应归于兄弟。”俊杰又说:“哥哥尚未有嫂,兄弟怎好先娶?”正在你推我让,忽见喽罗报上山来,说:“南边路上一乘轿子,随着数人,飞奔前来。小的特来报知。”俊英大喜道:“我欲仁,斯仁至矣。这轿内必是女子。且将此女锁闭内房,我与兄弟快去取来!”俊杰随将巧珠锁闭后房,着两喽罗门外看守,自同哥哥下山迎去。果见一乘轿子抬来,轿夫望见,留下轿子,飞跑逃去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吓倒在地。俊杰赶上,一齐杀死。俊英便将轿帘扯去,见轿中果是一个少年美貌女子,喜自不胜,就向轿中扯出,背上山去。
  你道此女是何人?我且先将此女的来头叙明再表。原来此女不是别人,就是朱纶的秦氏正夫人。你道他安居在家,因何到此?原来他为了圣旨,勉强放丈夫进京,心上却又存着许多疑忌,似乎丈夫瞒着他在路上嫖妓,又似乎瞒着他娶妾,又似乎到了京中,在哥哥衙门吃酒,众丫鬓弹唱劝酒。心上想着,就如看见的一般,菜饭也无心去吃,睡梦也不得安宁。正是他的妒心极诚,也就惊动了睡魔神,将朱纶在山东的事,竟见之秦氏的梦中。就是朱纶与巧珠做亲一夜,秦氏忽梦见丈夫,同一美貌女子拜堂饮酒,上床同睡,又见丈夫将他的玉鸳鸯赠与那女子,心中又气又恼,忽然跳起大骂:“负心的贼,瞒我做得好事!快快还我鸳鸯来!”醒来却是一梦。又想:“既有此梦,必然有此事。”连忙唤起小丫头、老仆妇,细细与他说了,还气得暴跳如雷,立刻要赶到京去,与他吵闹。仆妇劝道:“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这梦怎么好做得准?况相公出门未久,何来有女子亲近?就有此事,我丈夫必然阻挡。小姐不必多疑。”秦氏道:“无此事,那有此梦?你丈夫与相公终是主仆,他既丧了良心,何能阻挡!快与我唤起家人,速速叫船,我就要起身赶去,不必多言!”一面就收拾行李,将房门封锁,交与老仆妇在家看守。外边之事,原各有家人经营,吩咐开明帐目,回来查算。即日早晨同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下船起身。又因水路迟缓,过了扬州,便叫了轿子、牲口,连夜要赶,不想赶到山东,即遇俊英兄弟,杀了家人、丫鬟,抢了秦氏上山。
  俊英大喜道:“天送两个美人来,与你我做押寨夫人,岂不是姻缘注定!快备香烛,今晚一同做亲。”俊杰也甚欢喜。正打点要做亲,忽又有伏路喽罗来报:“有一起上任的官员,带领家小前来。小的正要来报,不想他闻了二位大王之名,转到山后小路去了。看他行李甚重,不可错过。”俊英道:“既如此,将此女子也锁闭后房。我与兄弟再去取了来,一同做庆喜筵席!”
  不表那二人领了喽罗下山赶去,且说秦氏送到后房,只管啼哭,欲寻自尽。巧珠见了,反来解劝道:“女娘,既到此地,哭也无益,须要从长算计。”秦氏道:“有甚算计,惟死而已!”巧珠道:“事到危急,自然拼得一死。幸得强人不在,或可商量,何必遽尔轻生。”秦氏方住了哭,抬头一看,反吃了一惊,道:“此女分明与我梦中所见的一般,待我且问他是谁。”因向巧珠道:“多蒙相劝。但不知你是何人,因何也关锁在此?”巧珠道:“奴家就在山北居住,爹娘有十分本事,连奴也略晓一二,谅这两个强盗,何足道哉!只因事起仓促,被他捉来,锁住在此。他要想我顺从,正是梦中说梦哩!”秦氏道“你爹娘既有这般本事,因何被他捉来,又何不来取讨相救?”巧珠道:“有个缘故:又因前日有个上京会试的举人,在此经过,被强盗追赶,赶至我家求救。我爹娘杀退强盗,救了那生。因那生惊慌,躲入我房中,爹娘把奴许配也他。成亲三日,即便起身上京。爹娘又恐路上有阻,亲送出山,留奴一人看家。不料此盗带领多人赶到我家,未及防备,为彼所获。”秦氏闻说,正合梦中所见,便急问道:“那举人是何处人?可曾有甚留记么?”巧珠道:“是浙江人,有玉鸳鸯留记。”秦氏听说,一发是了,又急问道:“玉鸳鸯可在此么?”巧珠就向身边取出道:“现在此间。”秦氏接来一看,果是自己之物,身边取出一对,却是一双,不觉失声道:“果是我家的!”心中大怒,竟要发作出来,一想身在贼巢,孤身无助,且闻巧珠说有多少本事,正思商量脱难,只得将一番怒气忍耐住了,以待有了出头之日,再与算帐。
  且说巧珠见他身边也取出一个鸳鸯来,却是一对,又闻说是他家的,便急忙立起身来道:“你莫非就是我朱郎的秦氏大娘么?”秦氏见他直说了出来,便道:“奴家正是。”巧珠连忙跪下道:“原来就是我大娘,不知因何至此,被盗所劫?”秦氏急急扶起,瞒过了吃醋起来之事,只说:“哥哥在京为官,寄来信接我同官人一齐进京一会。因官人要紧先行,奴家随后赶来。不想夫妇俱逢盗劫,丈夫幸遇你家相救,奴家不知可能脱难否?”巧珠道:“大娘放心。奴自有脱难之法,必然与大娘一同出去。倘或不幸,奴与大娘便同一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目下不到危急,切勿轻生。”秦氏道:“如此果好。只是强盗那能容我逃脱?”巧珠道:“大娘且安心守着,看我随机应变,或者邀天之幸逃得脱,也未可知。”
  言之未已,强盗早已上山,掳得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又抢得两个闺女,是那官府的女儿,只是生得奇丑不堪。俊英道:“这两个女子,只好叫他服侍那两个美人。”随即开进后门,就要与秦氏、巧珠成亲。吓得秦氏号陶大哭,又死又活,倒是巧珠止住,对强盗道:“我两人被掳到此,料想不能飞去。在奴原是生长在山,既蒙不弃,情愿顺从。他却是宦家之女,宦家之妇,岂肯甘心顺从?我方才再三相劝,已略有允意,但须缓缓再劝,在我身上,包管顺从。今日若要逼他成亲,必然伤命,岂不可惜!”俊英道:“小娘子言之有理。贤弟今日且先做亲,愚兄就迟几天也罢了。”俊杰道:“哥哥既迟几天,兄弟怎好先做!”俊英笑道:“不妨,愚兄现有两个应急的在此。方才两个丑女,倒是千金闺秀,贤弟权让,难道两个当不得一个么?”说得大家大笑。俊杰就要巧珠出去拜堂,巧珠道:“慢着,我还有话,要讲明方好拜堂。”你道巧珠说甚么话?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计相生。要知巧珠如何讲明,且看下文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