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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登楼;
  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右诗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自,
  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
  晋人有云:“情之所锺,正在我辈。”慧远曰:“情色觉如磁石,遇针
  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如今只
  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且说个临淮武公业,于咸通中,任河南府功
  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善秦声,好诗
  弄笔。公业甚嬖之。比邻乃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其子赵象,端
  秀有文学。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而神气俱丧,废食思之。遂
  厚赂公业之阍人,以情相告。阍有难色。后为赂所动,令妻伺非烟闲处,
  具言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而不答。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
  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一绝于上。诗曰:
  “绿暗红稀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讫,密缄之。祈阍媪达于非烟。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向媪而言曰:
  “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当之。尝嫌武生粗悍,
  非青云器也。”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诗曰:
  “画檐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付阍媪,令遗象。象启缄,喜曰:“吾事谐矣。”但静坐焚香,时时
  虔祷以候。越数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
  否?”象惊,连问之。传非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
  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约好,专望来仪,方可候晤。”语罢,既
  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置重榻于下。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
  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及晓,象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
  挹希世之人。已担幽明,永奉欢狎。”言讫,潜归。兹后不盈旬日,常
  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彻之恩,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人神相助。
  如是者周岁。无何,非烟数以细故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
  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至堂直日,乃密陈状请假。
  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
  见非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
  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
  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挞血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
  恨。”遂饮杯水而绝。象乃变服易名,远窜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
  怜雨散云消,花残月缺。且如赵象知机识务,离脱虎口,免遭毒手,可
  谓善悔过者也。于今又有个不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
  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尸横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
  妻不得顾,子号寒于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而思之,着何来由!况这
  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
  蛾眉本是婵娟刃,杀尽风流世上人。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元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
  门外落乡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真。生得甚是标致,脸衬
  桃花,比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
  机巧。善描龙而刺凤,能剪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饮得几杯
  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常感
  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羞杀紫燕双飞;高阁
  慵凭,厌听黄莺并语。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醋葫芦》小
  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
  词。
  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娇。他生得
  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
  富商,不行求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
  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
  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余岁。隔
  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已动不正
  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
  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闻扣户声急,
  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事,自
  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已。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
  极,但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霎时间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空撇
  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
  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
  父母偶然视听,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
  真做出来了?”殊不知其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籍,花
  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
  ‘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儿,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
  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王嫂嫂作媒,“将高
  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村李二郎为
  妻。且李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过门
  之后,两个颇说得着。瞬息间十有余年,李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
  年将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
  宾有事。李二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奉劳歌
  伴,再和前声。
  结姻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为难上难。把一对
  凤鸾惊散,倚阑干无语泪偷弹。
  那李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
  知其非,着人防闲。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
  少的熬煎,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将及一年之上,李
  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
  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其余物饰,亦不计较。本妇抵家,
  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亦甘心忍受。一日有个张
  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挽人说合,求为继室。女父母允诺,
  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备细。
  设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
  猪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
  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
  漆投胶。一个全不念前夫之恩爱,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
  富,夫怜妇之丰仪。两个过活了一月。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①
  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
  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
  保重而别。别去又过了半月光景,这妇人是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
  私盐包儿——历来对于盐,都是采用收税或官卖制度的,没有交过税或经官监督发售的盐,便是私盐,
  便是犯罪。所以一包私盐在手里,便有麻烦。这里是拿未出嫁的女子和私盐相比喻。
  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门首闲望。对门店
  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阿瞒。阿
  瞒道:“此店乃朱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
  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
  忽闻梢人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
  “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有朝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
  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
  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全无
  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
  夫妇相见了,叙此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
  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
  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
  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
  用,不题。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人家贺节。留饮了三
  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约在灯宵相
  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日试灯之夕。于是户户鸣锣击鼓,
  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
  尺矗晴空;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
  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
  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炫俏,
  两个相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
  邀入参见,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
  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
  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言曰:“汝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
  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
  买两盒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眼慢,钻进妇家,
  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
  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
  一要滥于撒漫,二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
  六要施逞枪法,七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
  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
  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
  夜。谁知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
  张二官颙望回家,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
  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
  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
  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
  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扶归。已后还了
  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倘或不
  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
  中,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妇惧怕,
  难以实告,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
  往洞虚先生卦肆,卜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
  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
  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
  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床,又见阿巧和李二郎击手言曰:
  “我辈已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
  辈且容你至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
  言讫,欻然不见了。本妇当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
  不题。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日,张
  二官入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
  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张二官当时见他殷勤,已
  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个满怀,凑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他两
  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
  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
  四日连夜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再题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
  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瞒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
  强赴之。楼上已筵张水陆矣,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
  糖烧角黍。其余肴馔蔬果,未暇尽录。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
  个贪欢贪笑,不提防门外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本妇怒曰:
  “怪见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
  的?你殊不知我做鸳鸯会的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
  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皆自杀。
  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生连理树,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
  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