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高壮士心。
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
话说山东襄阳府,唐时唤做山南东道。这襄阳府城中,一个员外,
姓万,人叫做万员外。这个员外,排行第三,人叫做万三官人。在襄阳
府市心里住,一壁开着乾茶铺,一壁开着茶坊。家里一个茶博士,姓陶,
小名叫做铁僧,自从小时绾着角儿,便在万员外家中掉盏子,养得长成
二十余岁,是个家生孩儿。当日茶市罢,万员外在布帘底下,张见陶铁
僧这厮,栾四十五见钱在手里。万员外道:“且看如何?”元来茶博
士市语,唤做“走州府”,且如道市语说:“今日走到余杭县”,这钱,
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钱,余杭是四十五里;若说一声“走到平江府”,早
一日稍三百六十足。若还信脚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却是多少里田
地!万员外望见了,且道:“看这厮如何?”只见陶铁僧栾了四五十钱,
鹰觑鹘望,看布帘里面,约莫没人见,把那见钱怀中便搋。万员外慢腾
腾地掀开布帘出来,柜身里凳子上坐地,见陶铁僧舒手去怀里摸一摸,
唤做“自搜”,腰间解下衣带,取下布袱,两只手提住布袱角,向空一
抖,拍着肚皮和腰,意思间分说:教万员外看道,我不曾偷你钱。万员
外叫过陶铁僧来问道:“方才我见你栾四五十钱在手里,望这布帘里一
望了,便搋了;你实对我说,钱却不计利害。见你解了布袋,空中抖一
抖,真个瞒得我好!你这钱藏在那里?说与我,我到饶你;若不说,送
你去官司。”陶铁僧叉大拇指不离方寸地道:“告员外,实不敢相瞒,
是有四五十钱,安在一个去处。”那厮指道:“安在挂着底浪荡灯铁片
儿上。”万员外把凳子站起脚上去,果然是一垛儿,安着四五十钱。万
员外复身再来凳上坐地,叫这陶铁僧来问道:“你在我家里几年?”陶
铁僧道:“从小里,随先老底便在员外宅里掉茶盏抹托子,自从老底死
后,罪过员外收留,养得大,却也有十四五年。”万员外道:“你一日
只做偷我五十钱,十日五百,一个月一贯五百,一年十八贯,十五来年,
你偷了我二百七十贯钱。如今不欲送你去官司,你且闲休!”当下发遣
了陶铁僧。这陶铁僧辞了万员外,收拾了被包,离了万员外茶坊里。
这陶铁僧小后生家,寻常和罗槌不曾收拾得一个,包裹里有得些个
钱物,没十日都使尽了。又被万员外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行院,这
陶铁僧没经纪,无讨饭吃处。当时正是秋间天色,古人有一首诗道: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细雨洒霏微,催促寒天气。
蛩吟败草根,雁落平沙地。
不是路途人,怎知这滋味。
一阵价起底是秋风,一阵价下的是秋雨。陶铁僧当初只道是除了万员外
不要到我,别处也有经纪处;却不知吃这万员外都分付了行院,没讨饭
吃处。那厮身上两件衣裳,生绢底衣服,渐渐底都曹破了,黄草衣裳,
渐渐底卷将来。曾记得建康府中二官人有一词儿,名唤做《鹧鸪天》:
黄草秋深最不宜,肩穿袖破使人悲,领单色旧■先卷,怎奈金风早晚吹。才
挂体,皱双眉,出门羞赧见相知。邻家女子低声问,觅与奴糊隔帛儿。
陶铁僧看着身上黄草布衫,卷将来,风飕飕地起,便再来周行老家中来。
心下自道:“万员外忒恁地毒害!便做我拿了你三五十钱,你只不使我
便了,‘那个猫儿不偷食,直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教不使我,致令
我而今没讨饭吃处。这一秋一冬,却是怎地计结?做甚么是得?”正恁
地思量,则见一个男女来行老家中道:“行老,我问你借一条匾担。”
那周行老便问道:“你借匾担做甚么?”那个哥哥道:“万三员外女儿
万秀娘,死了夫婿,今日归来。我问你借匾担去挑笼仗则个。”陶铁僧
自道:“我若还不被赶了,今日我定是同去搬担,也有百十钱撰。”当
时越思量越烦恼,转恨这万员外。陶铁僧道:“我如今且出城去,看这
万员外女儿归,怕路上见他,告这小娘子则个;怕劝得他爹爹,再去求
得这经纪也好。”陶铁僧拽开脚出这门去,相次到五里头,独自行。身
上又不齐不整,一步懒了一步,正恁地行。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铁
僧,我叫你。”回头看那叫底人时,却是:
人材凛凛,掀翻地轴鬼魔王;容貌堂堂,撼动天关夜叉将。
陶铁僧唱喏道:“大官人叫铁僧做甚么?”大官人道:“我几遍在你茶
坊里吃茶,都不见你。”铁僧道:“上覆大官人,这万员外不近道理,
应节的板。意思是连这种起码的混饭吃的东西都没有。
赶了铁僧多日。则恁地赶了铁僧,兀自来利害,如今直分付一襄阳府开
茶坊行院,教不得与铁僧经纪。大官人看铁僧身上衣裳都破了,一阵秋
风起,饭也不知在何处吃?不是今秋饿死,定是今冬冻死。”那大官人
问道:“你如今却那里去?”铁僧道:“今日听得说,万员外底女儿万
秀娘死了夫婿,带着一个房卧,也有数万贯钱物,到晚归来,欲待拦住
万小娘子,告他则个。”大官人听得道是:
“入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大官人说:“大丈夫,告他做甚么?把以告他,何似自告。”自便
把指头指一个去处,叫铁僧道:“这里不是说话处,随我来。”
两个离了五里头大路,入这小路上来。见一个小小地庄舍寂静去处,
这座庄:
前临剪径道,背靠杀人冈。远看黑气冷森森,近视令人心胆丧。料应不是孟尝
家,只会杀人并放火。
大官人见庄门闭着,不去敲那门,就地上捉一块砖儿,撒放屋上。顷刻
之间,听得里面掣玷抽擐,开放门,一个大汉出来。看这个人,兜腮卷
口,面上刺着六个大字。这汉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出来与
大官人厮叫了,指着陶铁僧问道:“这个是甚人?”大官人道:“他今
日看得外婆家报与我,是好一拳买卖。”三个都入来大字焦吉家中。
大官人腰里把些碎银子,教焦吉买些酒和肉来共吃。陶铁僧吃了,便去
打听消息,回来报说道:“好教大官人得知,如今笼仗什物,有二十来
担,都搬入城去了。只有万员外的女儿万秀娘,与他万小员外,一个当
直,唤做周吉,一担细软头面金银钱物笼子,共三个人,两匹马,到黄
昏前后,到这五里头,要赶门入去。”大官人听得说,三人把三条朴刀,
叫:“铁僧随我来。”去五里头林子前等候。
果是黄昏左右,万小员外,和那万秀娘,当直周吉,两个使马的,
共五个人,待要入城去。行到五里头,见一所林子,但见:
远观似突兀云头,近看似倒悬雨脚。
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
那五个人方才到林子前,只听得林子内大喊一声,叫道:“紫金山三百
个好汉且未消出来,恐怕唬了小员外共小娘子!”三条好汉,三条朴刀。
唬得五个人顶门上荡了三魂,脚板下走了七魄,两个使马的都走了,只
留下万秀娘,万小员外,当直周吉三人。大汉道:“不坏你性命,只多
留下买路钱!”万小员外教周吉把与他。周吉取一锭二十五两银子把与
这大汉。那焦吉见了道:“这厮,却不叵耐你!我们却只直你一锭银子!”
拿起手中朴刀,看着周吉,要下手了。那万小员外和万秀娘道:“如壮
士要时,都把去不妨。”大字焦吉担着笼子,却待入这林子去,只听得
万小员外叫一声道:“铁僧,却是你来劫我!”唬得焦吉放了担子道:
“却不利害,若放他们去,明日襄阳府下状,捉铁僧一个去,我两个怎
地计结?”都赶来看着小员外,手起刀举,道声:“着!”看小员外时:
身如柳絮飘飏,命似藕丝将断。
大字焦吉一下朴刀杀了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拖这两个死尸入林子
里面去,担了笼仗,陶铁僧牵了小员外底马,大官人牵了万秀娘底马。
万秀娘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当夜都来焦吉庄上来。连夜敲
开酒店门,买些个酒,买些个食,吃了。打开笼仗里金银细软头面物事,
做三分:陶铁僧分了一分;焦吉分了一分;大官人也分了一分。这大官
人道:“物事都分了,万秀娘却是我要,待把来做个札寨夫人。”当下
只留这万秀娘在焦吉庄上。万秀娘离不得是把个甜言美语,啜持过来。
在焦吉庄上不则一日,这大官人无过是出路时抢金劫银,在家时饮
酒食肉。一日大醉,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
万秀娘问道:“你今日也说大官人,明日也说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
底丈夫,
犬马尚分毛色,为人岂无姓名,
敢问大官人姓甚名谁?”大官人乘着酒兴,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来道:
“是。我是襄阳府上一个好汉,不认得时,我说与你道,教你
顶门上走了三魂,脚板下荡散七魄。”
掀起两只腿上间朱刺着的文字,道:“这个便是我姓名,我便唤做十条
龙苗忠,我却说与你。”原来是
壁间犹有耳,窗外岂无人。
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听得,说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却没事说与
他姓名做甚么?”走入来道:“哥哥,你只好推了这牛子休!”——元
来强人市语唤杀人做“推牛子”——焦吉便要教这十条龙苗忠杀了万秀
娘,唤做:
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
苗忠那里肯听焦吉说,便向焦吉道:“钱物平分,我只有这一件偏倍得
你们些子,你却恁地吃不得,要来害他。我也不过只要他做个札寨夫人,
又且何□。”焦吉道:“异日却为这妇女变做个利害,却又不坏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转脚出门去,焦吉道:“我几回说与我这哥哥,教他
推了这牛子,左右不肯。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与你下
手推了这牛子,免致后患。”那焦吉怀里和鞘搋着一把尖长靶短,背厚
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里来。万秀娘正在房里坐地。只见焦吉掣那尖
刀执在手中,左手捽住万秀娘,右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只见一个人
从后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却真个要来坏他,也不看我面。”
焦吉回头看时,便是十条龙苗忠。那苗忠道:“只消叫他离了你这庄里
便了,何须只管要坏他。”当时焦吉见他恁地说,放下了。当日天色晚
了。
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翁罢钓。萤火点开青草面,蟾光
穿破碧云头。
到一更前后,苗忠道:“小娘子,这里不是安顿你去处,你须见他们行
坐时只要坏你。”万秀娘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苗忠道:“容
易事。”便背了万秀娘,夜里走了一夜,天色渐渐晓,到一所庄院。苗
忠放那万秀娘在地上,敲那庄门。里面应道:“便来。”不移时,一个
庄客来。苗忠道:“报与庄主,说道苗大官人在门前。”庄客入去报了
庄主。那庄中一个官人出来,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
背系带砖项头巾,着斗花青罗褙子,腰系袜头裆裤,脚穿时样丝鞋。
两个相揖罢,将这万秀娘同来草堂上,三人分宾主坐定。苗忠道:“相
烦哥哥,甚不合寄这个人在庄上则个。”官人道:“留在此间不妨。”
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几碗酒,吃些个早饭,苗忠掉了自去。那官人请那万
秀娘来书院里,说与万秀娘道:“你更知得一事么?十条龙苗大官人把
你卖在我家中了。”万秀娘听得道,簌簌地两行泪下。有一首《鹧鸪天》,
道是:
碎似真珠颗颗停,清如秋露脸边倾。洒时点尽湘江竹,感处曾摧数里城。思
薄幸,忆多情,玉纤弹处暗销魂。有时看了鲛■上,无限新痕压旧痕。
万秀娘哭了,口中不说,心下寻思道:“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
了我哥哥,又杀了当直周吉,奸骗了我身己,刬地把我来卖了!教我
如何活得。”则好过了数日。当夜,天昏地惨,月色无光,各自都去睡
了。万秀娘移步出那脚子门,来后花园里,仰面观天祷祝道:“我这爹
爹万员外,想是你寻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受这折罚,有今日之事。苗
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杀了我当直周吉,骗了我身己,
又将我卖在这里!”就身上解下抹胸,看着一株大桑树上,掉将过去道:
“哥哥员外阴灵不远,当直周吉,你们在鬼门关下相等我。生为襄阳府
人,死为襄阳府鬼。”欲待把那颈项伸在抹胸里自吊,忽然黑地里隐隐
见假山子背后一个大汉,手里把着一条朴刀,走出来指着万秀娘道:“不
得做声,我都听得你说底话。你如今休寻死处,我救你出去,不知如何?”
万秀娘道:“恁地时可知道好。敢问壮士姓氏?”那大汉道:“我姓尹
名宗,我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我寻常孝顺,人都叫做孝义尹宗。当初
来这里,指望偷些个物事,卖来养这八十岁底老娘,今日却限撞着你,
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出去。却无他事,不得慌。”把这
万秀娘一肩肩到园墙根底,用力打一耸,万秀娘骑着墙头;尹宗把朴刀
一点,跳过墙去,接这万秀娘下去。一背背了,方才待行。则见黑地里
把一条笔头枪看得清,喝声道:“着!”向尹宗前心便擢将来,扢折地
一声响。这汉是园墙外面巡逻的,见一个大汉,把条朴刀,跳过墙来,
背着一个妇女,一笔头枪擢将来。黑地里尹宗侧身躲过,一枪擢在墙上,
正摇索那枪头不出。尹宗背了万秀娘,提着朴刀,拽开脚步便走。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尹宗在路上说与万秀娘道:“我娘却是怕人,
不容物,你到我家中,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万秀娘听得道:“好。”
巴得到家中,尹宗的娘听得道:“儿子归来。”那婆婆开放门,便着手
来接这儿子,将为道儿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欢,则见儿子背着一个
妇女。婆婆不问事由,拿起一条柱杖,看着尹宗落夹背便打,也打了三
四柱杖,道:“我教你去偷些个物事来养我老,你却没事背这妇女归来
则甚?”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未敢说与娘道。万秀娘见那婆婆打了儿
子,肚里便怕。尹宗却放下万秀娘,教他参拜了婆婆。把那前面话对着
婆婆说了一遍;道谢尹宗:“救妾性命。”婆婆道:“何不早说。”尹
宗便问娘道:“我如今送他归去,不知如何?”婆婆问道:“你而今怎
地送他归去?”尹宗道:“路上一似姊妹,解房时便说是哥哥妹妹。”
婆婆道,“且待我来教你。”即时走入房里,去取出一件物事。婆婆提
出一领千补百衲旧红衲背心,披在万秀娘身上,指了尹宗道:“你见我
这件衲背心,便似见娘一般,路上且不得胡乱生事,淫污这妇女。”万
秀娘辞了婆婆。尹宗脊背上背着万秀娘,迤逦取路,待要奔这襄阳府路
上来。
当日天色晚,见一所客店,姊妹两人解了房,讨些饭吃了。万秀娘
在客店内床上睡。尹宗在床面前打铺。夜至三更前后,万秀娘在那床上
睡不着,肚里思量道:“荷得尹宗救我,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一
般。只好嫁与他,共做个夫妻谢他。”万秀娘移步下床,款款地摇觉尹
宗道:“哥哥,有三二句话与哥哥说。妾荷得哥哥相救,别无答谢,有
少事拜覆,未知尊意如何?”尹宗见说,拿起朴刀在手,道:“你不可
胡乱。”万秀娘心里道:“我若到家中,正嫁与他。尹宗定不肯胡乱做
些个。”得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依娘言语,不肯胡行。万秀娘见他焦
躁,便转了话道:“哥哥,若到襄阳府,怕你不须见我爹爹妈妈。”尹
宗道:“只是恁地时不妨。来日到襄阳府城中,我自回,你自归去。”
到得来日,尹宗背着万秀娘,走相将到襄阳府,则有得五七里田地。正
是:
遥望楼头城不远,顺风听得管絃声。
看看望见襄阳府,平白地下一阵雨:
云生东北,雾涌西南。须臾倒瓮倾盆,顷刻悬河注海。
这阵雨下了不住,却又没处躲避。尹宗背着万秀娘,落路来见一个庄舍,
要去这庄里躲雨,只因来这庄里,教两人变做:
青云有路,翻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变作失乡之鬼。
这尹宗分明是推着一车子没兴骨头,入那千万丈琉璃井里。这庄却是大
字焦吉家里。万秀娘见了焦吉那庄,目睁口痴,罔知所措。焦吉见了万
秀娘,又不敢问,正恁地踌蹰。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来醉,提着一条朴
刀,从外来。万秀娘道:“哥哥,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条龙苗忠!”尹
宗听得道,提手中朴刀,奔那苗忠。当时苗忠一条朴刀来迎这尹宗。元
来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第一,是苗忠醉了;第二,是苗忠没心,尹
宗有心;第三,是苗忠是贼人心虚。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提着朴刀
便走。尹宗把一条朴刀赶将来,走了一里田地,苗忠却遇着一堵墙,跳
将过去。尹宗只顾赶将来,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条朴刀,却在后面,把
那尹宗坏了性命。果谓是:
螳螂正是遭黄雀,岂解堤防挟弹人。
那尹宗一个,怎抵当得两人。不多时,前面焦吉,后面苗忠,两个回来。
苗忠放下手里朴刀,右手换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左手■住
万秀娘胸前衣裳,骂道:“你这个贱人!却不是叵耐你,几乎教我吃这
大汉坏了性命,你且吃取我几刀!”正是:
故将挫玉摧花手,来折江梅第一枝。
那万秀娘见苗忠刀举,生一个急计,一只手托住苗忠腕子道:“且
住,你好没见识,你情知道我又不识这个大汉姓甚名谁?又不知道他是
何等样人?不问事由,背着我去,恰好走到这里,我便认得这里是焦吉
庄上,故意叫他行这路,特地来寻你。如今你倒坏了我,却不是错了。”
苗忠道:“你也说得是。”把那刀来入了鞘,却来啜醋万秀娘道:“我
争些个错坏了你!”正恁地说,则见万秀娘左手捽住苗忠,右手打一个
漏风掌,打得苗忠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那苗忠
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
那苗忠怒起来,却见万秀娘说道:“苗忠底贼,我家中有八十岁底老娘,
你共焦吉坏了我性命,你也好休!”道罢,僻然倒地。苗忠方省得是这
尹宗附体在秀娘身上。即时扶起来,救得苏醒,当下却没甚话说。
却说这万员外,打听得儿子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被人杀了,两
个死尸在城外五里头林子,更劫了一万余贯家财,万秀娘不知下落。去
襄阳府城里下状,出一千贯赏钱,捉杀人劫贼,那里便捉得。万员外自
备一千贯,过了几个月,没捉人处。州府赏钱,和万员外赏钱,共添做
三千贯,明示榜文,要捉这贼,则是没捉处。当日万员外邻舍,一个公
公,七十余岁,养得一个儿子,小名叫做合哥。大伯道:“合哥,你只
管躲懒,没个长进,今日也好去上行些个‘山亭儿’来卖。”合哥挑着
两个土袋,搋着二三百钱,来焦吉庄里,问焦吉上行些个“山亭儿”,
拣几个物事。唤做:
山亭儿,庵儿,宝塔儿,石桥儿,屏风儿,人物儿。
买了几件了。合哥道:“更把几件好样式底‘山亭儿’卖与我。”大字
焦吉道:“你自去屋角头窗子外面自拣几个。”当时合哥移步来窗子外
面,正在那里拣“山亭儿”。则听得窗子里面一个人,低低地叫道:“合
哥。”那合哥听得道:“这人好似万员外底女儿声音。”合哥道:“谁
叫我?”应声道:“是万秀娘叫。”那合哥道:“小娘子,你如何在这
里?”万秀娘说:“一言难尽,我被陶铁僧领他们劫我在这里,相烦你
归去,说与我爹爹妈妈,教去下状,差人来捉这大字焦吉,十条龙苗忠,
和那陶铁僧。如今与你一个执照归去。”就身上解下一个刺绣香囊,从
那窗窟窿子掉出,自入去。合哥接得,贴腰搋着,还了焦吉“山亭儿”
钱,挑着担子便行。焦吉道:“你这厮在窗子边和甚么人说话?”唬得
合哥一似:
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合哥放下“山亭儿”担子,看着焦吉道:“你见甚么,便说我和兀谁说
话?”焦吉探那窗子里面,真个没谁。担起担子便走,一向不歇脚,直
入城来,把一担“山亭儿”,和担一时尽都把来倾在河里,掉臂挥拳归
来。爷见他空手归来,问道:“‘山亭儿’在那里?”合哥应道:“倾
在河里了。”问道:“担子呢?”应道:“撺在河里。”“匾担呢?”
应道:“撺在河里。”大伯焦躁起来道:“打杀这厮!你是甚意思?”
合哥道:“三千贯赏钱劈面地来。”大伯道:“是如何?”合哥道:“我
见万员外女儿万秀娘在一个去处。”大伯道:“你不得胡说,他在那里?”
合哥就怀里取出那刺绣香囊,教把看了,同去万员外家里。万员外见说,
看了香囊,叫出他这妈妈来,看见了刺绣香囊,认得真个是秀娘手迹,
举家都哭起来。万员外道:“且未消得哭。”即时同合哥来州里下状。
官司见说,即特差土兵二十余人,各人尽带着器械,前去缉捉这场公事。
当时叫这合哥引着一行人,取苗忠庄上去,即时就公厅上责了限状,唱
罢喏,迤逦登程而去。真个是:
个个威雄似虎,人人猛烈如龙。雨具麻鞋,行缠搭膊。
手中杖牛头铛,拨互叉,鼠尾刀,画皮弓,柳叶箭。在路上饥餐渴饮,夜住宵
行。才过杏花村,又经芳草渡。好似皂雕追紫燕,浑如饿虎赶黄羊。
其时合哥儿一行到得苗忠庄上,分付教众缉捕人:“且休来,待我先去
探问。”多时不见合哥儿回来,那众人商议道:“想必是那苗忠知得这
事,将身躲了。”合哥回来,与众人低低道:“作一计引他,他便出来。”
离不得到那苗忠庄前庄后,打一观看,不见踪由。众做公底人道:“是
那苗忠每常间见这合哥儿来家中,如父母看待,这番却是如何?”别商
量一计,先教差一人去,用火烧了那苗忠庄,便知苗忠躲在那里。苗忠
一见士兵烧起那庄子,便提着一条朴刀,向西便走。做公底一发赶将来,
正是:
有似皂雕追困雁,浑如雪鹘打寒鸠。
那十条龙苗忠慌忙走去,□一个林子前,苗忠入这林子内去,方才走得
十余步,则见一个大汉,浑身血污,手里搦着一条朴刀,在林子里等他,
便是那吃他坏了性命底孝义尹宗在这里相遇。所谓是:
劝君莫要作冤仇,狭路相逢难躲避。
苗忠认得尹宗了,欲待行,被他拦住路,正恁地进退不得,后面做公底
赶上,将一条绳子,缚了苗忠,并大字焦吉,茶博士陶铁僧,解在襄阳
府来,押下司理院,绷爬吊拷,一一勘正,三人各自招伏了。同日将大
字焦吉,十条龙苗忠,茶博士陶铁僧,押赴市曹,照条处斩。合哥便请
了那三千贯赏钱。万员外要报答孝义尹宗,差人迎他母亲到家奉养。又
去官中下状用钱,就襄阳府城外五里头,为这尹宗起立一座庙宇。直到
如今,襄阳府城外五头孝义庙,便是这尹宗底,至今古迹尚存,香烟不
断。话名只唤做:“山亭儿”,亦名“十条龙陶铁僧孝义尹宗事迹”。
后人评得好:
万员外刻深招祸,陶铁僧穷极行凶,
生报仇秀娘坚忍,死为神孝义尹宗。
第19章万秀娘仇报山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