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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
  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
  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
  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
  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
  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
  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
  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
  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
  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
  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
  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
  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
  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
  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分明卓
  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
  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
  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
  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
  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
  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
  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
  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
  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
  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
  十娘颜色,终日延挨。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
  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
  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
  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
  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
  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
  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
  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
  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
  “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
  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
  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
  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
  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
  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
  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
  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
  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
  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
  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
  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
  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
  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
  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
  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
  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
  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
  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
  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
  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
  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
  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
  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
  须分付。”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
  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
  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
  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
  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
  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
  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
  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
  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
  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
  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
  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
  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
  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
  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
  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
  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
  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
  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
  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
  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
  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
  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
  “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
  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
  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
  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
  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
  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
  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
  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
  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
  “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
  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
  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
  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
  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
  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
  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
  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李
  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
  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
  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
  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次日
  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
  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
  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
  “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
  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
  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
  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
  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
  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
  “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
  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
  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
  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
  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
  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
  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
  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
  “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
  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
  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
  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
  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
  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
  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
  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
  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
  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是晚,公
  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
  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
  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
  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
  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
  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
  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
  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寠易心,此
  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
  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
  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
  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
  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
  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
  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
  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
  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
  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
  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
  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
  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
  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
  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
  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
  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
  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
  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
  一路无话。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
  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
  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
  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
  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
  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
  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巵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
  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
  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
  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
  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
  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
  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
  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
  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
  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
  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挨至
  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
  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
  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
  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
  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
  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
  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
  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
  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
  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
  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
  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
  各各登跳上涯。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
  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
  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
  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
  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
  “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
  此曲,注云:“今刻本无此曲”,又云:“此古调也,后人作者纷纷不一矣,要当以此为式”云。案:《小
  桃红》曲见世德堂刊本《拜月亭记》第四十三折“成亲团圆”出内。
  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
  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
  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
  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
  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
  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
  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
  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
  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
  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
  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
  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
  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
  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
  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
  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
  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
  “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
  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
  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
  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
  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
  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
  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
  “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
  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
  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
  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
  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
  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
  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
  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
  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
  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
  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
  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
  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
  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
  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
  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
  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
  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
  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
  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
  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
  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
  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
  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
  “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
  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
  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
  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
  “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
  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
  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
  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
  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娘放
  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
  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
  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
  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
  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
  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
  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
  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
  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
  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
  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
  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
  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
  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
  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
  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
  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
  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
  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
  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
  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
  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
  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
  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
  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
  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
  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
  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
  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
  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
  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
  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
  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
  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
  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
  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
  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
  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
  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
  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
  叹息累日。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
  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
  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
  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