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三言-警世通言下>第13章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第13章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东邻昨夜报吴姬,一曲琵琶荡客思;
  不是妇人偏可近,从来世上少男儿。
  这四句诗是夸奖妇人的。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
  妇人中,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
  识拔韩世忠。世忠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
  夫人脱簪珥犒军,亲自执桴,擂鼓助阵,大败金人。后世忠封蕲王,退
  居西湖,与梁夫人谐老百年。又有一个李亚仙,他是长安名妓,有郑元
  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儿,大雪中唱《莲花落》。亚仙
  闻唱,知是郑郎之声,收留在家,绣繻裹体,剔目劝读,一举成名,中
  了状元,亚仙直封至一品夫人。这两个是红粉班头,青楼出色:
  若与寻常男子比,好将巾帼换衣冠。
  如今说一个妓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粱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千
  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夫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话说
  扬州府城外,有个地名,叫曹家庄。庄上曹太公是个大户之家。院君已
  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
  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作家。常言道:“独子得惜。”
  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又且自小纳粟入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
  纵荡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满面春风,
  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费,禁约不住,只不把
  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那败子借债,有
  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要搭些货物;
  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文书,
  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够他盘算;第四,居中的
  人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
  第五,写借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
  不许你卖与他人,及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准算过,便有几两
  赢余,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有此五
  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
  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分。这也是只顾生前,
  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末了,也得明白。
  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
  儿孙自有儿孙算,枉与儿孙作马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
  个花娇月艳,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
  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撒漫使钱。两下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
  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他入门。那妓者见
  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
  梳栊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
  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五夜,不论宿
  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要与
  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
  忽一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笏。用心体访,晓
  得藏在卧房床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踅进房去,偷
  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
  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
  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
  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云流水,也不曾计个数目是几锭几两。春儿
  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余,亦不知此银来历。忽一日,太公病笃,唤可
  成夫妇到床头叮嘱道:“我儿,你今三十余岁,也不为年少了。‘败子
  回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外,还有些
  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够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你
  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
  的精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
  与子孙,莫要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
  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
  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
  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
  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
  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终还是我的,何
  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对着
  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
  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
  一遍。浑家平昔间为老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
  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何不恼,登时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
  不够数日,也死了。这的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各债主都来
  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此
  时孤身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
  为假锭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
  搬在坟堂屋里安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回了几
  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
  乃君身也。幸妾尚有余资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
  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
  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迷恋春儿,不肯起身。
  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
  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闲汉,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
  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
  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
  疑心春儿厌薄他,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
  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春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穑艰难,且
  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
  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
  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
  己不能周济,看见赵春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乐,到去撺掇可成道:
  “你当初费过几千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的。你今如此
  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可成
  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
  弟们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
  生的心肠还好。”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
  撺辍,怕不变卦?”踌蹰了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
  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你服制未满,怕人议论;二来知你
  艰难,趁我在外寻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话,坏了夫妻之情。”可
  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住了一二晚,又
  赠些东西去了。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
  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欢喜。
  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
  春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
  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
  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枉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说起誓来。春儿
  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可
  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苟买得他的,
  到也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
  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
  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鬟,叫做翠叶,唤个船只,蓦地到曹家,神不
  知,鬼不觉,完其亲事。
  收将野雨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毕姻之后,春儿与可成商议过活之事。春儿道:“你生长富室,不
  会经营生理,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可成自夸其能,
  说道:“我经了许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春儿凑出三
  百两银子,交与可成。可成是散漫惯了的人,银子到手,思量经营那一
  桩好?往城中东占西卜。有先前一班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春姐,
  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事有利无利,某事利重利轻,某人五分钱,某
  人合子钱。不一时,都哄尽了。空手而回,却又去问春儿要银子用。气
  得春儿两泪交流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你当初
  浪费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初时硬了心肠,
  不管闲事。以后夫妻之情,看不过,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担将出来,无过
  是买柴籴米之类。拿出来多遍了,觉得渐渐空虚,一遍少似一遍。可成
  先还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载,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
  盘托出,终日闹吵逼他拿出来。春儿被逼不过,别口气,将箱笼上钥匙
  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得
  欠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绩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缠我。”春
  儿自此日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绩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喜
  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
  家缘之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内踌蹰,却也说而不作。常
  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
  又空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春儿又
  失了个纺绩的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场。可成自知
  理亏,懊悔不迭,禁不住眼中流泪。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春儿道:
  “我看你朝暮纺绩,到是一节好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
  不将纺绩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春儿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
  “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身一口,再没个道路寻
  饭吃?”可成道:“贤妻说得是。‘鸟瘦毛长,人贫智短。’你教我那
  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
  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
  学俸,好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
  当下便与乡老商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
  过了些时,渐渐惯了,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春儿又不时牵前扯
  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回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
  家私,没来由付之流水,不须题起;就是春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
  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
  如此十五年。忽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豸补银带,乌纱皂靴,
  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礼。可成躲避不
  迭。路次相见,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
  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
  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
  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
  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怎得银子上京使用。”
  春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还想做官。”过了几日,可
  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
  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
  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干时,还有一
  两任官做;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
  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弄不出哩。”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
  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
  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里教书。正是:
  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学生。
  忽一日,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声不止,问
  其缘故。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
  上,众书吏参谒。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
  座。偶不小心,触吾茶瓯,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思
  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
  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
  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可成道:“我因自小务外,亲戚
  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困如此,枉自开口,人谁托我?便肯
  借时,将何抵头?”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
  或者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妻说得是。”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
  家去了一巡: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
  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
  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复了春儿。
  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
  子又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
  他人!”哭了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
  如今也顾不得了。”可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
  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
  看得恁轻?”可成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
  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春儿道:“且不要忙,
  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下跪道:“我的娘,你有
  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
  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
  一个姊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
  贤妻就去。”春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
  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就是一副礼也无措。”春儿道:“若留得我
  一两件首饰在,今日也还好活动。”可成又啼哭起来。春儿道:“当初
  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
  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皮。若弄不来文书时,可不枉了。”可成
  道:“我若起不得文,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了。暗想
  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缠帐,只
  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学生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
  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封赏钱,也还不够,
  那个看在眼里。正是彼一时此一时。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干办
  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
  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可成
  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
  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旧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凉。
  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
  小怪。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春儿听见了,
  手中擘麻,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
  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托赖贤妻福荫,文书已有了。”春儿起身,
  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问道:“你真
  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
  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挈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春儿道:“都已告
  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可成也不敢问借多借少,慌忙
  走去肆中择了个吉日,回复了春儿。春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
  用。”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地说道:“我嫁
  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
  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运起锄头,很力几下,只听得当
  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
  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春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
  少。可成倾了锞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
  容可掬。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叫再
  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
  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原来春儿看见
  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
  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春
  儿道:“官人为甚悲伤?”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
  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
  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春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
  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我上京听选,
  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我
  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叠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
  夫妻两口,同上北京。正是:
  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
  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
  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
  判。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
  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
  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瓯,淋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
  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
  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
  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是日退堂,与奶奶述
  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
  坟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
  大夫,太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
  林娱老之计。”可成点头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
  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强视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
  印已毕,次日又出致仕文书。上司见其恳切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
  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抚慰。夫妻衣锦还乡。三任宦资约有数千金,
  赎取旧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可成改过
  之善,却都亏赵春儿赞助之力也。后人有诗赞云:
  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