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乡记清梁国正
余读文苑滑稽龚肇权、赵圣伊二先生《温柔乡记》,一则软玉温香,庄而不冶;一则幻情绮语,切于觉世。心窃慕之。而世俗往往溺情饫欲,乐死温柔乡,余甚悯焉。戏作一篇,聊以效颦,辞近靡曼,意深垂戒。中温柔乡癖者,当奉为药石。文之工拙,所不计也。
极乐天之西,为安乐国。国西为桂林郡,郡西折为醉乡,又折而西,有温柔乡焉。乡之中,多男少女,风气柔弱,故以温柔名。由醉乡西出十里有蓝桥,为乡之津梁。逾蓝桥,可朝发而夕至温柔乡也。乡之前环欲海,后枕睡乡,左界华胥,右接篙里,西转为渡迷津。妫汭、河洲、夜宫、琼宫、株林、长生殿,咸是乡名胜。其它篙里山水人物,怪怪奇奇,不胜观览。东望为溱洧,又东为洙乡,南为桑间,为淇上,相去咫尺,可通温柔乡。惟北门不启,游人多不出其途。文人学士,剧游是乡,大都假道于桂林郡。
乡之系出人皇氏,秦以前不甚表着,至赵合德而乡始知名。其间百家杂处,族姓繁衍,代有丽人,王嫱、飞燕、西施、绿珠、小怜、小青其最著者也。遗艳风流,至今勿替,乡人仍娇媚妖妙,婉嫩苗条,尽态极研,粉白黛绿,习俗然也。手荑柔,齿瓠犀,肤凝脂,领蝤蛴,笑倩目盼,即谓温柔乡风诗可也。乡间气候,阴多阳少,春气居多,然风景不常,和则为凯风,暴则为终风。游人稍不自持,春心一动,辄外感风热,中得相如病。识世运者,有阴长阳消之感。
乡之要津,有月老祠,至灵感,合乡从违,皆取决焉,为一乡香火。其神手捧缘簿,绕以赤绳,人与是乡有戚,缘神以赤绳系其足,遂逍遥乡中,遍阅佳趣,不之禁也。不然,虽窬墙术妙,不能飞渡蓝桥。
月老祠左为钱神祠,神通广大,月老甘拜下风。倘缘薄缘铿,赤绳吝尼,启请钱神,获渠默佑,月老自回心转意,温柔乡亦可朝夕恣志。故心乎温柔乡者,必先祷钱神,后谒月老。
遵庙而南,为平康里,狭邪馆在焉。其庙颜曰“花林”,以其无冬夏,无宵昼,皆艳吐芙蓉,香舒豆蔻,莲脸半羞,梅妆甫启,唇似朱樱,腰如弱柳也。内多狐魅,妖冶百态,即乡人邂逅,亦曰我见犹怜。善蛊惑,耗人财命。中其蛊,非刀圭可愈,不至床头金尽,形容枯搞不止。贵介胃富王孙当诵镰溪先生“可玩观而不可亵玩”之句以自戒。
花林之气,郁而为风,名花风。其发无端,不拘时候,中之即死,若南方瘴病然。冶游花林子弟,每以发风为虑。原温柔乡,花气扑人,故花风洋溢,遍乡都有,不惟狭斜。狭斜丛萃残花败柳,色野香杂,多奇毒,偶沾染,则发恶疮,甚至有红烛全销,情恨寸断,未运成风之斤,顿占噬嗑六二者矣。
乡前层峦叠出,尖而锐者为五指山。纤纤如玉笋,光洁如沐者,云髻山也。色黑如漆,与五指山若连若断,多产荃香草,蝴蝶金凤常翻飞其上。远而瞩之,仿佛乌云缕缕,盘结磋峨,乡人谓从巫山飞来,故今朝暮犹行云雨。下为白玉双峰,圆巧如珠,光润似玉,两相对峙,莹洁非常,时覆白云,如新剥鸡头,轻窧香縠,其岭■然凸,不孔不窍,以口吸之,玉液源出,滑腻胜香酪,清甘逾琼浆,名花乳。医家谓能泽肌肤,补血液,驻颜益寿,其殆东坡所云“一瓯花乳”者耶。
山之阳,为蛾眉山,又曰远山,亘二三里,形如卧蚕,朝夕眺望,黛色鸾翠如画。温柔乡山胜,以白玉双峰为冠。峨眉之下,半箭许,盈盈两水,彻底澄泓,则清华池也。鸿雁来宾时,月霁天空,无风亦浪,微波宛转,灼灼有光,最足怡情,人日秋波,观者罔不心目眩惑,飘魂荡魄。《花笺记》云“秋波一转惹人颠”,信然!
距池百余步,为香唾泉,即石华泉。以合德与贵人戏,会于斯,飞燕误唾合德袖,余唾落此得名。泉温冽如醴,馥郁甘滑,味美于回,能解酲。耳热酒酣,一漱唾泉,香沁肺腑,夙酲顿醒。
违唾泉一里,为阴沟。纤草零星,颇备怪异。沟之状,类滴水岩中,隐一圆窍,小而浅,探以圆物,不大衲凿,水淫淫然。闻窍初犹浅,狭才容一指,后为杨公子所凿,今稍深润。月必桃花水一至,日夜不绝,三五日辄止。俗以月信目之,又名月脉。阴沟内实,月脉不流,乡人辄喜欢,窃预卜履石梦月之信,若月信不至,沟流白水,乡人以为不祥。扁鹊着温柔乡月令,云是月也,月信不至,阴沟白流,则人多阴湿潮热症痨虚损,盖谓此也。凡选胜至温柔乡,莫不游阴沟,流览摩挲,探窍取水以为乐。然不可数探,探多则其人必死,不死则病。西汉刘骛,赏心此窍,乐探不休,竟溺死沟中。达人又目为祸水。然好事者谓游阴沟,饮花乳,吸唾泉,可补入金楼佳话。
乡中多奇花异木,有含笑、解语、杏脸、桃夭、连理、夜合、金莲。此处金莲最艳,令人真个销魂。与中土芙蕖异,芙蕖以大为异,金莲以小为贵。又名潘妃步。闻说潘妃曾留步此乡,金莲从步底涌出,故名,亦韵事也。
昔汉成帝酷爱此花。持玩不忍释手。自后寻芳者入温柔乡,鲜不注意金莲矣。杏脸润白如肪,粉光若腻,相看不厌,可以养目,可以疗饥,所谓“秀色可餐”者此也。花之香洁浓郁,推夜合。先一试其味,便致人流连渴想。渴想不已,多溺欲海而死。含笑香逾鸡舌,最不可近,近则杀人,其笑里藏刀也。花品最劣者,名鸠盘茶,色香暖昧如魔母,薄施脂粉,或青或黑,人望见
其颜色,不禁发闷哕呕。
鸟兽虫鱼,则鸳鸯、山獭、比目,可怜、凤子之属。惟鸳鸯为乡人欣赏,常玩之被底。更有悍兽三种:一胭脂虎,一红粉狼,一河东狮。柔肠男子,闻其咆哮号吼,即心怖胆落,神气消阻。惟刚肠汉不惧,然亦闻声蹙额,时人称为“温柔三畏”。
俗以豪侈相尚,衣饰器用,精华巧艳,冠绝一世。有唬拍钗一只,值钱百七十万,与玉笛、箜篌、琵琶、揭鼓、留仙裙、香罗袜诸物事并重。昔乡人遗罗袜一具,购求得之赏千金,其贵重如此。搔头条脱,皆饰金玉。此外脂香蓉镜,不一而足。
其居处,皆香闺绣阔,西厢南楼,雕阑花柳。俗尚贵黄贱青。贮金屋,咸争羡阿娇;倚青楼,举族不以人齿。雅好馈赠钿合、纨扇、金钗、同心结等物,皆其仪享。乡人重心结而轻纨扇,欲与缔交,以同心结通款曲,可得其欢心;贻以纨扇,反生懊恼。
性情则柔顺和婉,温雅蕴藉。好读书,年有十五,罕不通经者。多艳才,即《漩矶图》、《白头吟》、《玉台新咏》,亦足窥见一斑。其土音清而韵,巧如啭莺,娇如弄簧,耳其声可不问而知其为温柔乡。陇西李青莲尝有闻弄厚幸之慕,其足动人怜如此。悦美少年,往往发情止礼,胥听月老处分,即相与定情,如鱼水漆胶,缠绵缱绻,乡人美之为鸾凤。否鄙之为雉与狐,卫之娄猪,南汉之媚猪,骆宾王之狐媚,即此意也。相慕悦以情。遘多情,则快谱合欢;遇薄情,则怨歌长恨。情之所钟,一至于此。少年惑其情,咸曰:“此间乐不思返也。”如得陇望蜀,厌故怜新,乡人即生妒嫉,辄入膏育,莫可救药。有宁饮酖以死,不愿不妒以生者。闻仓庚可疗,未尝经验,不可据以为信。
怕生离,甚于死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伤生离也。红袖香销,玉箫无韵,感死别也。第重抱琵琶遇别船,乡人见惯。惟天涯室远,未唱刀头,索断离肠,难圆月缺。膏沐谁容?有情谁遣?乡人不禁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咏,“梦啼妆泪红阑干”之吟,良有以也。若留恋温香,全偎软玉,乌交屣错,珥坠钗横。销金帐里,亲爱卿卿;碧玉栏边,誓盟世世。只嫌夜短,不计宵残,睡足海棠,轻寒不觉。眉舒柳叶,黛翠怜描。此中可人,真不足为外人道。洵温柔乡一刻千金,乐莫乐兮佳况。其或兴阑情索,意倦神疲,便道一游睡乡,复精神奕奕。少年慕其风,尤而效之,得其貌,似亦足蛊人。董贤、邓通、韩嫣、郑樱桃、弥子瑕辈,丰姿翩翩,绰约如处子,最得风气先。识者,见其男不男,女不女,知廉耻道丧矣。
恶阉宦。相传唐李三郎访杨玉环,夜憩是乡,乡人瞥见高力士,佥曰:“夫夫也,人道灭绝,适从何来?遽及于此?何不扑杀此獠,群挤而逐出境外。”双凤十六年修温柔乡志,宁以左邱明主其事,而马迁不与焉。尤恶高僧。曩昔鸠摩罗仕宣州,僧卓锡其乡,乡人亦乐之,大抵风流僧不恶也。不礼老惫,谓其须眉如戟,无丈夫气。温柔乡土物风俗,胜游旧迹,此其大略。
乡属织女分野,尤物萃生,如入众香国,游天台,别有天地非人间,靡不心旷神怡,相思不置。溺而忘返,则亡国破家,败名丧身相随属。古今人蒙其祸者,指不胜屈。昔履癸偕施妹喜,过其乡,沈乱乎夜宫,作牛饮戏以媚乎乡人。已而放乎南巢。受辛惑姐己,为长夜饮。乡之琼宫,即其地也。后罹太白之祸。唐玄宗携贵妃凭栏私语,约誓长生殿,老于是乡。未几渔阳变起。陈灵公同夏姬放乎乡之株林,惟日不足,卒至杀身。其它阿房、辱井、金谷、铜台、思香、媚寝,暨即兀该,玉树后庭花,道之不胜道,然总不离温柔乡,此物此志也。
世贪温柔乡窈窕,甘其媚惑。卿怜我,我怜卿,必相将浪游华胥,辗转而归于篙里。其乡谣曰:“倾国倾城,一见勾魂。”可为寒心也。独鲁男子、柳下惠、褚渊不入其乡,尝至欲海而返。赵清献、张忠定曾至欲海,兴尽剧止,亦不难轻去其乡。杜牧既得向导,而游春较迟,竟不涉其地。崔护、尾生,则有志而未之逮。对温柔乡而泣数行下者,白香山一人耳。夫人孰不恶死?温柔常能死人,人当视为畏途,何游是乡者踵相接也,而非也?予当戒色之年,屡游是乡,偶马首欲东,趋渡迷津,见一丈人箕踞,坐下骑展邦族,始悉丈人原温柔乡中人,既抱子而徙居渡迷津也。予因讽之:“天下死于温柔乡者伙矣!胡丈人至今而不死也?”丈人曰:“吁!子固矣!子徒知温柔乡之能死人,而不知温柔乡之能延年。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能夕惕温柔乡之忧患,斯能永享温柔乡之安乐。人之死温柔乡,皆溺而忘忧患,又何往而不得死?而非温柔乡之能死人,人入温柔乡,自乐死矣。余乐生不乐死,故至今不死。”曰:“不死有术乎?”曰:“有。目中有,心中无,乐而不淫,过而不留者,能入能出,是谓不死之术。且子未遍历温柔乡诸胜耶?古虞帝舜,与英皇曾幸是乡,妫汭其行在也。今有二妃手植竹存焉,而舜年百有十岁。周姬昌又曾与淑女居此乡之河洲,洲前荇菜参差,是其遗迹,而文王寿九十七。人不乐死,虽世居温柔乡,可与籛铿比年。苟求死不暇,岂惟温柔乡是惧?吾见桂林郡醉乡死者,不可更仆数也。矧温柔乡实能生人。悠悠六合,谁非生于斯,长于斯者,能死人乎哉!子未学诗乎?古诗三千,尼父删而存三百,删之者十之九,惟《溱与洧》与《洙之乡》《桑中》《淇上》诸篇,不能割爱,此何以故?以其通温柔乡之故。至今都人士,勉乎修齐,志乎理学,观于乡犹可见造化之原,万物造生之蕴,此乡之有裨于世道人心大矣!我寓若乡,三十余年,如鱼相忘于江湖,祗见其益我以乐,而未始见其促我以死。我方鳃鳃然倚若乡为极乐天、安乐国,以养我天年。而子还讶我不为若乡沟中瘠。未知生,焉知死?夫是之谓黮暗。”
余莞尔笑曰:“丈人所行,不逮所见,亦既抱子温柔乡矣!即在温柔乡收尔骨焉,亦复何恨。胡徙渡迷津为,而曰,延年为大耳。”丈人曰:“老子兴复不浅,不见犹可,见之殊乱人意耳!”子感丈人言,恐一旦衰老,为温柔乡弃,急操不死术,寝处温柔乡。或七日来复,或一月一至,庶几长处乐而莫予毒乎。
圆圆传清陆次云云士着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昊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时闯师将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有藉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家歌舞有时矣!公鉴于石尉,不借入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此请,当必来,无却顾。”
畹然之,遂躬迓吴观家乐。昊欲之而故却也,强而后至,则戎服临筵,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盛,礼益恭。酒甫行,昊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昊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逮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能以圆圆见赠,吾当报公家,先于报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驮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圆圆事,留府第,不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
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稀,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奏吴歈。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击缶,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
随遣使,以银四万两搞三桂军。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日:“吾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斫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毗裂。犹意我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否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寇,先败之于一片石。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三十余口。欲杀圆圆,圆圆曰:“闻昊将军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
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自成乃凝思。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纵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于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
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自以为法戒追穷,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郿坞于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多出于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尊容南面,三十余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陆次云曰:“语云:‘无征不信。’圆圆之说,有征乎?曰:‘有。’征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圆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贿遗而不顾。于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金漳兰谱宋赵时庚
于大父朝议彦自南康解印还里,卜居筑茅,引泉植竹,因以为亭。会宴乎其间,得郡侯傅上伯成名其亭曰“筼筜世界”。又以其间架数椽,自号“赵翁书院”。回峰面势,依山叠石,尽植花木,丛杂其间,繁阴布地,环列兰花,掩映左右,以为游憩养疴之地。
予时尚少,于其中尤好其花之香艳清馥者,目不能舍,手不能释,即询其名,默而识之,是以酷爱之,殆几成癖。粤自嘉定改元以后,又闻数品高出于向时所植者,予喜而求之,故尽得其花之容质,无失封培爱养者之法,而品第之,殆今三十年矣。然未尝与达者道。暇日有朋友过予,会诗琴棋之后,翛然而问之,予则曰:“有是心矣!”即缕缕为之详言。友曰:“吁!亦开发后觉之一端也。岂如一身可得而私,何不示诸人以广传耶?”予不得辞,因集为一卷,名曰:《金漳兰谱》,欲以续前人牡丹、荔枝谱之意云尔。时绍定癸已六月良日,澹斋赵时庚撰书。
叙兰容质第一
陈梦良色紫,每干十二萼,花头极大,为众花之魁。至若朝晖微烘,晓露暗湿,则灼然腾秀,亭然露奇,敛肤傍干,团圆四向,婉媚娇绰,竚立凝思,如不胜情。花三片,尾如带彻,青叶三尺,颇觉弱,黯然而绿。背虽似剑,脊至尾棱,则软薄斜撒,粒许带缁。最为难种,故人希得其真。
吴兰色深紫,有十五萼,干紫荚红,得所养则歧而生,至有二十萼。花头差大,色映人目,如翔鸾翥凤,千态万状。叶则高大刚毅,劲节苍然可爱。
潘花色深紫,有十五萼。干紫,圆匝齐整,疏密得宜,疏不露干,密不簇枝,绰约作态,窈窕逞姿,真所谓艳中之艳,花中之花也。视之愈久,愈见精神,使人不能舍去。花中近心所,色如吴紫,艳丽过于众花,叶则差小于吴,峭直雄健,众莫能及,其色特深。
仙霞乃潘氏西山于仙霞岭得之,故更以为名。
赵十四色紫,有十五萼。初萌甚红,开时若晚霞映日,色更晶明,叶深红者,合于沙土,则劲直肥耸,超出群品,亦云赵师博,盖其名也。
何兰紫色中红,有十四萼。花头倒压,亦不甚绿。
品外之奇
金棱边色深紫,有十二萼。出于长泰陈家,色如吴花,片则差小,干亦如之。叶亦劲健。所可贵者,叶自尖处分二边各一线许,直下至叶中处,色映日如金线,其家宝之,犹未广也。
白兰甲
济老色白,有十二萼。标致不凡,如淡妆西子,素裳缟衣,不染一尘。叶似施花,更能高一二寸。得所养,则歧而生,亦号一线红。
灶山有十五萼。色如碧玉,花开体肤松美,颙颙昂昂,雅特闲丽,真兰中之魁品也。每生并蒂花,干最碧。叶绿而瘦薄,开生子蒂,如苦荬菜叶相似,俗呼为绿衣郎。
黄殿讲号为碧玉干西施。花色微黄,有十五萼。合并干而生,计一十五萼。或迸于根,美则美矣,每根有萎叶朵朵不起。细叶最绿,肥厚。花头似开不开,干虽高而实瘦,叶虽劲而实柔,亦花中之上品也。
李通判色白,十五萼。峭特雅淡,追风泡露,如泣如诉。人爱之,或类郑花,则减一头地位。
叶大施花剑脊最长。真花中之上品,惜乎不甚劲直。
惠知客色白,有十五萼。赋质清癯,团簇齐整。或向背娇柔瘦润,花英淡紫,片尾凝黄。叶虽绿茂,细而观之,但亦柔弱。
马大同色碧而绿,有十二萼。花头微大,间有向上者,中多红晕。叶则高耸,苍然肥厚。花干劲直,及其叶之半,亦名五晕丝,上品之下。
郑少举花白,有十四萼。莹然孤洁,极为可爱。叶则修长而瘦散乱,所谓蓬头少举也。亦有数种,只是花有多少叶,有软硬之别。白中能生花者,无出于此。其花之资质可爱,为百花之翘楚。
黄八兄色白,有十二萼。善于抽干,颇似郑花。惜乎干弱,不能支持。叶绿而直。
周染花色白,十二萼。与郑花无异,但干短弱耳。
夕阳红花有八萼。花片凝尖,色则凝红,如夕阳返照。
观堂主花白,有七萼。花聚如簇,叶不甚高,可供妇女时妆。
名弟色白,有五六萼。花似郑,叶最柔软。如新长叶,则旧叶随换,人多不种。
弱脚只是独头兰,色绿。花大如鹰爪,一干一花,高二三寸。叶瘦长二三尺,入腊方花,熏馥可爱而香有余。
鱼魫兰十二萼。花片澄澈,宛如鱼魫,采而沉之水中,无影可指。叶颇劲绿,此白兰之奇品也。
品兰高下第二
余尝谓:“天下凡几山川,而支派源委于人迹所不至之地。其间山坳石潭,斜谷幽窦,又不知其几何多!迈古之修竹,矗天之危木,云烟覆护,溪涧盘旋,万萝蔽道。阳晖不烛,冷然泉声,磊乎万状。堤圮之异,则所产之多,人贱之蔑如也。倏然轻采于樵牧之手而见骇然。识者从而得之,则必携持登高冈,涉长途,欣然不惮其劳。中心之所好者,不能以集凝而置之也。其地近城百里,浅小去处,亦有数品可取,何必求诸深山穷谷!”每论及此,往往启识者。虽有不匙之诮,毋乃地迩而气殊,叶萎而花蠢,或不能得培植之三昧者耶?是故花有深紫,有浅紫,有深红,有浅红,与夫黄白绿碧鱼魫金棱边等品,是必各因其地气之所钟而然,意亦随其本质而产之耶?抑其皇穹储精,景星庆云,随光遇物而流形者也。噫!万物之殊,亦天地造化施生之功,岂予可得而轻议哉。
窃尝私合品第而数之,以谓花有多寡,叶有强弱,此固因其所赋而然也。苟惟人力不到,则多者从而弱之,弱者又从而弱之,使夫人何以知兰之高下,其不误人者几希。呜呼!兰不能自异而人愧之耳。故必执一定之见,物品藻之,则有淡然之性在。况人均一心,心均一见,眼力所至,非可诬也。故紫花以陈梦良为甲,吴、潘为上品;中品则赵十四、何兰,大张青、蒲统领、陈八斜、淳监粮;下品则许景初、石门红、小张青、萧仲和、何首座、林仲孔、庄观成外,则金棱边为紫花奇品之冠也。白花则济老、灶山、施花、李通判、惠知客、马大同为上品;所谓郑少举、黄八兄、周染为次;下品夕阳红、云娇、朱花、观堂主、青蒲、名弟、弱脚、王小娘者也。赵花又为品外之奇。
天下养爱第三
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者何?盖岁分四时,生六气。合四时而言之,则二十四气以成其岁功。故凡穹壤者皆物也,不以草木之微,昆虫之细,而必欲各遂其性者,则在乎人。因以气候而生全之者也。被动植者,非其恩乎?及草木者,非其人乎?斧斤以时入山林,数罟不入污池,又非其能全之者乎?夫春为青帝,回驭阳气,风和日暖,蛰雷一震,而土脉融畅,万汇藂生,其气则有不可得而掩者。是以圣人之仁,则顺天地以养万物,必欲使万物得遂其本性而后已。
故作台太高则冲阳,太低则隐风,前宜面南,后宜背北,盖欲通南熏而障北吹也。地不必旷,旷则有日。亦不可狭,狭则蔽气。右宜近林,左宜近野,欲引东日而被西阳。夏遇炎烈则荫之,冬逢冱寒则曝之。下沙欲疏,疏则连雨不能淫。上沙欲濡,濡则酷日不能燥。至于插引叶之架,平护根之沙,防蚯蚓之伤,禁蝼蚁之穴,去其莠草,除其丝网,助其新蓖,剪其败叶,此则爱养之法也。其余一切窠虫族类,皆能蠧害,并可除之。所以封植灌溉之法,详载于后。
坚性封植第四
草木之生长,亦犹人焉。何则?人亦天地之物耳。闲居暇日,优游逸豫,饮膳得宜。以兰而言之,且一盆盈满,自非六七载莫能至此。皆由夫爱养之念不替,灌溉之功愈久,故根与壤合,然后森郁雄健,敷畅繁丽其叶,盖有得于自然而然者。合焉欲分而拆之,是裂其根荄,易其沙土。况或灌溉之失时,爱养之乖宜,又何异于人之饥饱!则燥湿干之,邪气乘间,人其荣卫,则不免侵损。所谓向之寒暑适宜、肥瘦得时者,此岂一朝一夕之所能仍旧者也。故必于寒露之后、立冬以前而分之。盖取万物得归根之时,而其叶则苍,根则老故也。或者于此时分一盆昊兰,吝其盆之端正,则不忍击碎,因剔出而根已伤。暨三年培植尤至困,予今深以为戒。欲分其兰而须用碎其盆,务在轻手击之,亦须缓缓解拆其交互之根,勿使有拔断之失。然后逐蓖藂取出积年腐芦头,只存三年者,每三蓖作一盆,盆底先用沙填之,即以三蓖藂之,互相枕籍,使新蓖在外。作三方向,却随其花之好肥瘦沙土从而种之,盆面则以少许瘦沙覆之,以新汲水一勺以定其根。
更有收沙晒之法,此乃又分兰之至要者。当预于未分前半月取土筛去瓦砾之类。曝令干燥,或欲适肥,则宜于淤泥。沙可用,使粪夹和晒之,俟干或复湿,如此十度,视其极燥,更须筛过随意用。盖沙乃久年流聚杂居阴湿之地,而兰之骤尔分拆失性,假以阳物助之,则来年藂蓖自长尔,与旧叶比肩,此其效也。夫苟不知收晒之宜,用彼积掩之沙,或惮披曝,必至赢弱而黄叶者有之,蓖之不发者有之。积有日月,不知体察,其失愈甚。候其已觉,方始涤根易沙,加意调护,冀其能复,不亦后乎》抑岂知其果能复焉。如其稍可全活,有几何时,后而获遂本质邪!故为深爱者言之曰:“与其于既损之后而欲复全生意,何若于未分之前而必欲全其生意,岂不省力?”今逐品所宜沙土间列于后:
陈梦良用黄净无泥瘦沙种,而忌用肥,恐有腐烂之失。
吴兰潘兰用赤沙泥。
何兰蒲统领大张青金棱边各用黄色粗沙和泥,更添些少赤沙泥为妙。
陈八斜淳监粮萧仲弘许景初何首座林仲礼庄观成乃下品,任意用沙。
济老施花惠知客马大同郑少举黄八兄周染宜沟壑中黑沙泥,和粪壤种之。
李通判灶山郑伯善鱼魫用山下流聚沙泥种之。
夕阳红以下诸品,则任意栽种,此封植之概论也。
灌溉得宜第五
夫兰自沙土出者,各有品类,然亦因其土地之宜而生长之。故地有肥瘦,或沙黄土赤而瘠,有居山之巅,山之冈,或近水,或附石,各依而产之。要在度其本性何如尔,不可不谓其无肥瘦也。苟性不能别,曰“何者当肥,何者当瘦”,强出己见,混而肥之,则好膏腴者因得所养之法,花则转而繁,叶则雄而健。所谓好瘦者,不因肥而腐败,吾未之信也。一阳生于子,荄甲潜萌,我则注而灌溉之,使蕴诸中者稍获强壮。迨夫萌英迸沙,高未及寸许,从便灌之,则戢然而卓簪。暨南熏之时,长养万物,又从而渍润之,则修然而高,郁然而苍苍者,精于感遇者也。秋八月之交,骄阳方炽,根叶失水,欲老而黄。此时当以濯鱼肉水或秽腐水浇之。过时之外,合用之物,随宜浇注使之畅茂,亦以防秋风肃杀之患。故其叶弱,拳拳然抽至出冬至而极。夫分兰之次年不发花者,盖恐泄其气,则叶不长尔。凡善于养花,切须爱其叶,叶耸则不虑其花不发也。
紫花
陈梦良极难爱养,稍肥随即腐烂,贵用清水浇灌则佳也。
潘兰虽未能受肥,须以茶清沃之,冀得其本生地土之性。
吴花看来亦好肥,种当灌溉,以一月一度。
越花、何兰、大张青、蒲统领、金棱边,半月一用其肥则可。
淳监粮、萧仲弘、许景初、何首座、林仲礼、庄观成,纵有太过不及之失,亦无大害于用肥之时。当时沙土干燥,遇晚方始灌溉,候晓以清水碗许浇之,使肥腻之物,得以下积其根。广新来未发蓖,自无勾蔓逆上散乱盘盆之患。更能预以瓮缸之属,储蓄雨水,积久色绿者,间或灌之。而其叶则浡然挺秀,濯然而争茂,盈台簇槛,列翠罗青,纵无花开,亦见雅洁。
白花
济老、施花、惠知客、马大同、郑少举、黄八兄、周染爱肥,一任灌溉。
李通判、灶山、郑伯善肥。在六之中,四之下。又朱兰亦如之。
鱼魫兰质颇莹洁,不须以秽腻之物浇之。
夕阳红、云娇、青蒲、观堂主、名弟、弱脚,肥瘦任意,亦当观其沙土之燥,晚则灌注,晓则清水浇之,储蓄雨水沃之,令其色绿为妙。
惠知客等兰,用河沙嵌去泥尘,夹粪盖泥种,底用粗沙和粪方妙。
郑少举,用粪盖泥和便晒干种之,上面用红泥覆之。
灶山,用粪壤泥及河沙,内用草鞋屑铺四围种之,累试甚佳。大凡用轻松泥皆可。
济老、施花,用粪及小便浇,泥摊晒,用草鞋屑围种。又壮山用园泥,下有粪,浇湿泥种、四周用草鞋屑,然后种之。
第8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