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传明吴县王鏊济之撰
■母,蜀之蚕丛人,后徙于湖。自洪荒时,孕月精而生。生凡二种,其一曰禾公,宅于土,负谷,泊泊然,自长自化,人拾而吞者充饥。日三四进,不能舍,至倚为命,后稷氏主之,一宅于树,■■然,有头目,嘴微黝,多足而肉身,上下浑圆,邻于长桑,因食其叶,号曰■母,黄帝氏主之。方生时,纤细而裸,数甚繁,亦随人意,听其多寡,性不喜风,坐密室加暖则滋蕃育。旬日间三觉三眠,觉则食湪叶,细细环转至尽,昼夜不少停,薨薨有声,独避其梗,久之肥白,状如水晶。
一日,自请于帝曰:“妾素有经纶之志,北玄冥氏,岁岁挟大风示威。妾虽孱,能御之。彼以栗,吾以温;彼以劲,吾以软。差足相胜,况久食大官,乘鄣自效,此其时矣。”帝曰:“相从久,未忍舍汝投荒也。”然母性时急时懒,不自持,悒悒请老。帝曰:“凡养者必有以用,日来遇汝厚,皇后亲率六宫,保汝长汝,寝不得安,食不得下咽。上林之树尽秃,而遽舍朕辞去。可乎?”曰:“固也,必有以报。然非独辞而已,将丐陛下一枝之稳,自相结聚,以基太平之业。且陛下血战数十年,涿鹿之功最大,及今制黼黻文章,光运中天,而妾亦得与禾公并耀功烈,不亦可乎?”帝曰:“然则,何计而可?”因进曰:“陛下柴望之馀,尽有馀束,愿断之,长尺有咫,置妾于颠,重累可三可四,妾愿尽吐胸中所有,团为雪宫,投之沸汤中,看有细而浮者,引之挂于轴,轴转不休,以尽为止。惟陛下所用,而妾残躯,或委粪土,或饲鸟兽,皆无所惜。”帝怃然从之。而皇后深念:“宫中充下陈者甚多,如母静而不喧,婉而不嬺,盘旋不噬,且互枕籍,不苦凌压,即好嚼,祗木叶树芽,无腥膻滋味之奉。一旦尽族糜烂,大可怜。”乃留十之一,置楮上。次日,生子累累,不知其数,又挟二翼,栩栩然飞。或曰:“此蛾眉也。行且惑人。”后疑之。然见其臃肿烟粉零落,度非帝所喜,置不与较而收其子藏之。曰:“此又来岁上林之蠹也。”于是洒扫宫内外,置酒酣宴行赏。
而帝一日视朝,取轴,示群臣。大史院进奏:“夜来文星见,一经一纬,牵牛织女,指日渡河。”帝喟然曰:“昔■母常有此言,恨不留之,听其虞渊以殁也。”语未几,轴上发白光,贯斗,长经天,殿门外馨然有声,一神人冉冉而下,自称曰:“丝襄”。俯伏,衣皆浑锦无痕。奏状,请轴而观。曰:“此臣母家所毓也,以莹洁无颣为体,五色变化为用,衣被万方,包裹万汇为功业,而又归本于素。素者,质也。天,体也。君,道也。臣,道也。今陛下应昌期,开大素,臣请得受而络之,绪之。勤以杼,贯以梭,提以玉甲,覆以晴云,七日毕工以献。”
如期,帝大集廷臣召入,捧几而上,时西域贡昆吾之翦,囗海进冰绢之助,女娲氏方炼补天之石。即以命之,随手而成。太阳在左,太阴在右,山龙华虫,各以次列。会南郊,帝斋宿,五鼓,起披之,上衣下裳,露冕执大圭肃拜,香气凝霭,洋洋临格。礼成,还宫肆赦,尽发余轴,赐丞相以下各有差。
次日,两厢父老进,请分余缫祀为神,世世修职贡,许之。于是与后稷氏大会,议封爵。禾公曰“谷城君”,赐姓米。■母曰“锦城君”,赐姓文,秩比上公,禄万石。禾之弟曰“黍、麦、豆、稷、粟。”■之弟曰:“绵、葛、褐、苎、麻”,爵次之,禄五千石。其族散处四方皆遍,民得依倚出入。通祀于家,曰“司仓之神”,以多为贵,陈陈相因。而不者,一粒一丝无所著。议者或有不均之叹,乃二人实无趋避意。曰:“我为勤者所得,又其若惰者何?”于是众协然趋之。每岁大丰。而冠带衣履,独江南甲天下。
禾公■母遍天下,自古及今缺一不可。古诗云:“粒粒皆辛苦。”又云:“多少工夫织得成。”世之暴殄天物者,当细读此文。
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清李渔笠翁撰
乔王二姬,生前无名,皆呼曰“姊”。乔,晋人,即名晋姊;王,兰州人,即名兰姊。既曰无名,则何以有复生再来之号?曰死后追忆,不忍叱其小字,故为是称。一则冀其复生,一则喜其再来,皆不忍死之之词。犹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鸣其哀耳。
岁丙午,予自都门入秦,赴贾大中丞胶侯,刘大中丞耀薇,张大中丞飞熊三君子之招,道经平阳,为观察范公字正者,少留以舒喘息。时止挟姬一人,姬患无侣,有二妁闻风而至。谓“有乔姓女子,年甫十三,父母求售者素矣。”盍往观之,予曰:“旅囊羞涩,焉得三斛圆珠?”辞之弗获。适太守程公质夫过予,见二妁在旁,讯曰:“纳如君乎?”予曰:“否”,具以实告。太守曰:“无难,当为致之。”旋出金如干,授二妁。少迟,则其人至矣。虽非殊色,亦觉稍异凡姿。盖纯任本质,而未事丹铅者。此女出自贫家,不解声律为何事,以北方鲜音乐、优孟衣冠,即富室大家,犹不数觏,况细民乎!
是日,有二三知己,携樽相过,命伶工奏予所撰新词,名“凰求凤”。此词脱稿未数月,不知何以浪传,遂至三千里外也。二姬垂帘窃听,予以聋瞽目之。非惟词曲莫解,亦且宾白难辨。以吴越男子之言,投秦晋妇人之耳。何异越裳之入中国,焉得译者在旁,逐字为之翻译乎!
次日诘之,曰:“昨夜之观乐乎?”曰:“乐。”予谓:“能解其中情事乎?”对曰:“解。”予莫之信。谓:“果能解,试以剧中情事,一一为我道之。”渠即自颠至末,详述一过,纤毫不遗。且若有味乎言之,词终而无倦色,予始异焉。再询:“词义则能明矣。曲中之味,亦能咀嚼否耶?”对曰:“有是音,有是容,二者不可偏废。容过目即逝矣,曲之余响,至今犹在耳中。是何以故,莫能自解?”予更异之,然信其初言,而终疑其后说。谓“声音道微,岂浅人能辨,必饰词耳。”
乃彼自观场以后,歌兴勃然。每至无人之地,辄作天籁自鸣。见人即止,恐贻笑也。未几,则情不自禁。人前亦难扪舌矣,谓予曰:“歌非难事,但苦不得其传,使得一人指南,则场上之音,不足效也。”予笑曰:“难矣哉!未习词曲,先正语言。汝方音不改,其何能曲?”对曰:“是不难,请以半月为期,尽改俞音,而合主人之口。如其不然,请计字行罚。”予大悦。随行婢仆皆南人,众音噪噪,我方病若楚咻,彼则恃为齐人之传,果如期而尽改,俨然一吴侬矣。
事之不期然而然者,往往不一而足。此时身已入秦,秦俗质朴,焉得授歌之人。适有一金阊老优,年七十许,旧肃王府供奉人也。主故无归,流落此地,因招致焉。始授一曲,名“一江风”。师先自度使听,复生低徊久之。谓予曰:“此曲似经过耳,听之如遇故人。可怪乎?”予曰:“汝未尝多听曲,焉得故人而遇之?”复生追忆良久,悟曰:“是已是已,前所观《凰求凤》剧中吕哉生初访许姬,且行且唱者,即是曲也。”予不觉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谓师曰:“此异人也,当善导之。”于是师歌亦歌,师阕亦阕,如是者三。复生曰:“此后不须善导矣。”竟自歌之。师大骇,谓予曰:“此天上人也,是曲授三十年,阅徒多矣,数十遍而微知一意者,上也。中人以下之资,数百遍尚难释口,不待痛惩切责,未能合拍,乃今若此,果天授非人力也。”斯言近实而未验,乃不三日而愚智判然矣。因当日随乘旧姬,与之同学,人一能之,已百之,犹不免于痛惩切责,以是知师言不谬,而此女洵非人间物也。由是日就月将,无生不熟。数旬以后,师谓“青出于蓝,我当师汝矣。”客有求听者,以罘罳隔之,无不食肉忘味。复生曰:“乐必埙篪互奏,鸟必鸳凤齐鸣,始能悦耳。兹以一人度曲,无倚洞箫和之者,无乃岑寂太甚乎?”予知此言为绛灌而发,以同堂共学者之非其伦也。
未至兰州,地主知予有登徒之好,乃先购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不止再来一人,而再来其翘楚也。始至之日,即授以歌,向以师为师,而今则以复生师之矣。复生之奇再来,犹师之奇复生,赞不去口,而且乐形于色。谓:“而今而后,我始得为偕凰之凤,合埙之篪矣。请以若为生而我充旦,其余脚色,则有诸姊姊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诸优浪然,秘之门内可也。”时诸姬数人,亦皆勇于从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势,听其欲为而已。
岁时伏腊,月夕花晨,与予夫妇及儿女诞日,即一樽二簋,亦必奏乐于前。宾之喜者,友之韵者,亲戚乡邻之不甚迂者,亦未尝秘不使观。如金陵之方邵村御史,何省齐太史,周栎园副宪,武林之顾且庵直指。沈乔瞻文学,咸熟谙宫商,殚心词学,所称当代周郎也。莫不以小蛮樊素目之,他可知已。
予于自撰新词之外,复取当时旧曲,化陈为新,俾场上规模,瞿然一变。初改之时,微授以意,不数言而辄了。朝脱稿,暮登场,其舞态歌容,能使当日神情活现。氍毹之上,如明珠煎茶,琵琶剪发诸剧,人皆谓旷代奇观。复生未读书而解歌咏,尝作五七言绝句,不能终篇,必倩予续,是即夭折之征。性柔而善下,未尝以听慧骄人,再来之柔更甚,尝以嘻笑答怒骂,殴之亦不报,有娄师德之风焉。声容较之复生,虽避一舍,然不宜妇而宜男,立女伴中,似无足取,易妆换服,即令人改观,与美少年无异。予爱其风致,即不登场,亦使角巾相对,执尘尾而伴清谭。不知者,目为歌姬,实予之韵友也。予数年以来,游燕适楚之秦之晋之闽,泛江之左右,浙之东西,诸姬悉为从者,未尝一日去身,而能候予之饥饱寒燠,不使须臾失调者,则二人之力居多。壬子冬,复生诞一女,以不善摄生致病,然素善讳疾,不使人知。其意无他,以予终岁浪游于外,知其疾,必阻之,恐作失群之鸟,不获偕行故耳。癸丑适楚,客于汉阳,病渐加而容不减,非惟不治药饵,仍以丝竹养生,因所耽在是,非此不足陶写性情也。越夏徂秋,稍有倦色,予始知而药之,奈世无良医,一二至者,皆同射覆,非曰寒,即曰疟,即曰中暑,总无辨其为痨者。病剧半载,从未恋榻,惟临终数日,始僵卧不起,前此皆力疾而行,仍施膏沐,同侪讯以故,答曰:“非不欲卧,恐以不起愁主人,徒扰文思,无益于病者。”时予方辑一家言之初集,未竟故也。言毕,即自焚香祝天,谓:“予得侍才人,死可无憾。但惜未能偕老,愿以来世续之。”又以此语嘱同辈,令勿使予知。诸姬中,惟与再来再密,临殁以女授之。属其抚育。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视,或出谵语,渠自抱疴至终,无一诞妄之词,诀语亦无微不悉。死时面目,较生前觉好,含敛之物,悉经手检目视,倩人盥栉毕,乃终。予方恸悼不已,诸姬复以前言告,予益抚棺恸哭,不忍独生。
甲寅入都中,诸姬不与,惟再来及黄姓者二人相俱,再来居常安好。从予七年,不识参蓍芝术为何味,忽于舟山得疾,天癸不至,腹渐膨,然谬以为娠,盖素望诞儿,凡客赠缠头,人皆随得随用,彼独藏之,欲待生儿制襁褓。至是,误以可忧为可喜,如是者屡月,病不稍减,而经忽至焉,始知从前见食而呕者,病也,非孕也。始则认忧为喜,今则转喜成忧矣。又以同受复生托孤之命,讵意毋亡。未几,女亦旋殁,未免负托九原,时时抱痛,皆致疾之由也。予未出门时,诸姬中有一善妒者,好与人角,予怒而遣之,再来不解予意,谬谓一遣百遣。乃向内子及诸妾曰:“生卧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头可断,此身不可去也。”内子故设疑词难之曰:“主人老矣,不若乘此芳年,早自得所之为愈。”再来曰:“主人老而主母之中,多少艾者,诸艾可守,予独不能安于室乎?”诸妾又曰:“我辈皆有子,汝或不生,后将奚恃?”对曰:“主母恃诸郎君,予请恃其所恃。”内子及诸妾闻之,无不沾沾泣下。有一人而三男者,嘉其贤淑,欲以幼子予之。再来曰:“姑缓数年,如果不育,请践斯语。”其性之贞烈若此。临逝,执予手曰:“良缘遂止此乎?”时欲泣无声,且无泪矣。
二姬之年,皆终于十九。再来少复生一岁,死亦后一年,噫!予何人哉?尝试扪心自揣,我无司马相如、白乐天、苏东坡之才,石季伦之富,李密、张建封之威权,而此二姬者,则去文君、樊素、朝云、绿珠、雪儿、关盼盼不远,是为何故?且造物既予之矣,胡复夺之?予是,则夺非,夺是,则予非,必居一于此矣。且予又有惑焉,妇人所尚者二,貌与年也,予貌若何?无论安仁叔宝,不敢与之比衡,即偕王粲、左思并立,犹自觉形秽。至与古人序齿,即赴耆英真率二会,犹居上座,矧诸少年场乎?若是,则此二人者,宜求为覆水之不暇,奈何反作坚冰不解,自甘碎裂于盆盎中耶?
或曰:“推其本念,究竟出于怜才。”夫才之有无多寡,姑置勿论。即曰有之,亦惟有才者始能怜才。彼非多识字善读书之人,知才为何物而怜之乎?此千古难明之事,兹惟传其行略,以示不忘而已矣。若谓二姬,应为我得。人皆有目,我将谁欺?
十八娘传清赵古农撰
十八娘者,粤之美娘子也。离姓,父名枝,或云出黄帝时离朱之后。族类繁衍,子孙多散处闽蜀南粤间。粤位南离,离为火,得天地精华之气为多,故娘子之生,佳丽莫匹。独行列最少,因呼之为十八娘云。相传其母常梦流星入怀,有感而孕。及震,芳香满室,秀花斓斑。比长,颜如渥丹,中含雪肤,性复甘润,腰细而长,好着红罗衣。夏时,与其兄曰“侧生”,好居深湾,嬉游于绿阴树下。貌甚肖,艳妆照水,人望见之,涎为之垂,曰:“何美而艳也!”
有宋端明学士苏公子瞻,谪宦游粤,见丰姿林立,星布累累,惊叹,愿作岭南人,为臭味交。人谓之曰:“学士特未睹十八娘耳。”学士因赠以诗云: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盖娘子实录也。而蔡氏君谟,又为离氏作谱牒,叙支派甚详。如陈紫、宋香、方红、江绿、丁香子辈,皆其族,许字于人者也。
先是南越武王佗,备物以献高帝。鲛人而外,离氏女与焉。北方有离氏自此始。至武帝破南越,携离氏女归上林院,作扶荔宫贮之。顾北土地寒,非土著鲜不变者,迁地弗良,不特橘逾淮北为枳也。
迨永元中,帝闻南海有离氏美人,容色殊绝,诏下选焉。十里一置,五里一堠,昼夜传送入宫。人苦劳役,临武长唐羌上书,力陈有玩人丧德,好色不如好德之论。上可其奏,诏遂寝。厥后数传至娘子。唐开元间,杨氏玉环稔知离氏支派,尚繁于粤,又以曲江张公,在禁中西掖尝盛称之,作赋扬诩其实。玉环思得一见为快,爰遣使飞骑迎入,见则为笑。杜牧所以有“一骑红尘”之咏也。
时适《长生殿》新曲谱成,会娘子进,遂以名其曲。因召见娘子于沈香亭,敕宫人扶持之。为其好衣紫也,赐绯衣一袭。由是宠爱日深,波及子若弟有赐状元者,洊升至一品者,更或入为尚书出为将军者,皆以娘子之贵贵之。而娘子仍不欲以红粉取怜于人,惟日侍官奴,名旁挺者,出入宫阃,自署为“绛衣仙子”。一日,忽尸解去,若蝉蜕然,宫人竟不知其所之云。
赞曰:十八娘,岂真离朱子苗裔耶?不然,何生长于南者,犹以火德着也。彼离者,丽也。艳丽之至,而争妍于颜色间,且再索而得女,离之谓乎?宜其取悦于人也!夫为尤物,足以移人,信哉!
真真曲明崇德贝琼廷琚撰
姚文公为承旨时,一日,玉堂燕集,声伎毕奏。有真真者,操南音,公疑而问之。泣对曰:“妾建宁人,西山之苗裔也。父司莞库,于济宁坐盗用县官财,卖妾以偿,遂流落娼家。”公悯之,遣使白丞相三宝奴为落籍,且谓翰林属官王棣曰:“汝无妻,以此姬配汝,我即其父也。”资装皆出于公。棣,字棣华,后官至翰林待制。噫!以西山之贤子孙陵迟,疑不至于此。然辱于始而正于终,是亦天也。《筼谷笔谈》纪其事,予乃赋四十二韵,而沉郁凄婉,亦足以尽其大略矣。
断丝弃道边,何日缘长松。
堕羽别炎洲,不复巢梧桐。
请君且勿饮,听我歌懊侬。
在昔全盛时,冠盖纷相从。
盘游易水上,意气天山雄。
金刀手割鲜,酒给萄葡浓。
坐有一枝春,秀色不可双。
娉婷刘碧玉,绰约商玲珑。
宝髻金雀钗,已觉燕赵空。
或闻操南音,未解歌北风。
上客惊且疑,姓氏初未通。
问之惭复泣,乃起陈始终。
妾本建宁女,远出西山翁。
父母生妾时,谓是金母童。
梨花锁院落,燕子窥帘栊。
迢迢官朔方,南归山水重。
侵贷国有刑,桎梏加父躬。
鬻女以自赎,白璧沦泥中。
秋娘教歌舞,声价倾新丰。
永为倡家妇,遂属梨园工。
览镜拂新翠,吹箫和小红。
身居十二楼,屡入明光宫。
京华多少年,门外嘶青聪。
自伤妾薄命,失路随秋蓬。
不如孟光丑,犹得嫁梁鸿。
客闻为三叹,祖德宁未崇。
回黄忽变绿,人事何匆匆。
有客伤缇萦,无人怜蔡邕。
遣使白丞相,削藉归旧宗。
山史三十余,勿恨相如穷。
配汝执箕帚,今夕看乘龙。
鸳鸯并玉树,鹦鹉开金笼。
银甲不复整,红牙不复从,
提瓮自汲水,絺绤亦御冬。
应非事羊侃,颇类归建封。
琵琶感商妇,老大犹西东。
崔徽怨憔悴,浪写丹青容。
依依章台柳,落絮春无踪。
小妾恨题驿,竟与琼奴同。
时多困坎坷,事或欣遭逢。
焉知百尺并,歘登群玉峰,
侧闻为者谁?内相姚文公。
至正妓人行明庐陵李祯昌棋着
永乐十七年,予自桂役房山。是冬,邂逅一遗姬于逆旅中。虽旧没尘土,有衰老态,然尚余谈笑风韵,犹以紫箫自随。访其详,盖大都妓人,以才貌隶教坊供奉。陵迁谷变,将落发为比丘尼。未果,已而转嫁编氓,愈益沦落。今垂老无所依,随孙就食匠氏间。遂呼酒饮之,使吹数调。既罢,因与共论畴昔。其言至正时繁华富贵事,如目睹然。每一追思,怀抱辄复作恶。岂来今往古,红颜薄命,当如是耶!余为低回凄然慨叹,且感其意,作长辞赠之,题曰《至正妓人行》。第辞华萎弱,不足以写其态度之万一。忧郁之际,取而读之,匪慰若人,聊以自解焉耳。
桃花含泪伤春老,莲叶欺霜悴秋早。
红飘翠陨谁可方?大都伎人白头媳。
言辞婉媚虽足爱,颜色萎摧宁再好?
姿同蒲柳先凋零,景近桑榆渐枯搞。
我役房山滞客边,客边意气逈非前。
螺杯漫想红楼饮,雁柱徒怀锦瑟弦。
晏岁荒村因邂逅,芳樽小酌且留连。
阳台楚雨情磨灭,舞袖弓鞋事弃捐。
于今沦落依草木,天寒幽居在空谷。
爷娘底处误坟墓,姊妹何乡寻骨肉?
初谓终身永欢笑,那知末路翻捞摝。
莫惜缥湘紫玉箫,暂吹绛阙瑶台曲。
停觞起立态如疑,敛衽踌躇半晌时。
凝情徘徊倾听久,微茫杳渺度腔迟。
娇疑睍睆莺求友,嫰讶呢喃燕哺儿。
巨壑潜蛟惊起蛰,危巢别鹊苦分离。
分离或变成凄切,凄切愈加音愈咽。
荡子江湖信息稀,疲兵关塞肌肤裂。
似啼似诉复似泣,若慕若怨兼若诀。
孤舟嫠妇旅魂销,异域累臣鬓毛折。
参商角羽杂宫商,微韵纡余巧抑扬。
坠絮游丝争绕乱,哀蛩怨蚓互低昂。
呦呦瑞鹿游灵囿,哕哕和莺集建章。
楚弄数声谐洗簇,氏州一曲换伊凉。
伊凉溜亮益闲暇,埙篪笛声皆在下。
琚瑀铿锵韵碧霄,机梭浙沥鸣玄夜。
须臾众调多周遍,返席重论盛年话。
一自干戈据拢攘,几多行辈遄沦谢。
记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学上头余。
银环约臂联条脱,彩线采绒缀罛罟。
博局倦余邀伴赌,秋千蹴罢倩人扶。
纤腰数被邻姬妒,鬓发常烦阿姐梳。
羽林英俊驰轻毅,惯向奴家通夕宿。
凤枕鸾衾肯暂辜,蜂媒蝶使交相属。
玉容反惧脂粉涴,香体匪藉沉檀浴。
退居始替兴圣班,内使传宣又催促。
宇宙雍熙百姓安,仁覃四裔覆三韩。
畏吾选作必阇赤,钦察恩深答刺罕。
已见拂郎呈腰褭,还闻缅甸贡琅玕。
丹楹陡峻栖鳷鹊,华表玲珑镂角端。
神州形胜真佳丽,郁郁葱葱蟠王气。
五谷丰登免税粮,九重娱乐耽声妓。
广寒宵得侍乞巧,太液晨许陪修禊。
避暑巡游欲届程,沿途宿顿争除地。
随銮供奉拣娉婷,特敕奴家扈跸行。
卤簿晓排仙仗发,抹伦晴鞠绣鞍乘。
营间鼓镯轰雷动,碛外氛埃扫电清。
纨扇试时达大内,花园过去是开平。
宗王贵戚咸来会,嵩呼万岁齐齐跪。
徘缨帽妥钵焦圆,黑瓣髻纫卜郎锐。
后先雉扇张薛执,左右麟符火赤佩。
茜罽缝袍竺国师,霞绡蹙帔天魔队。
齐姜宋女总寻常,惟诧奴家压教坊。
乐府竞歌新北令,勾阑慵做旧西厢。
煞寅院本偏蒙赏,喝采箜篌每擅场。
浑脱囊盛阿刺酒,达拿珠络只徐裳。
胡元运祚俄然歇,远遁龙荒弃城阙。
官里遥冲朔漠尘,哈敦暗哭穹庐月。
坏宫昼静着封锁,虚室苔生罢朝谒。
绝徼阴森部落衰,中原澒洞烽烟热。
填沟塞堑总蝉娟,蚁虱微躯幸瓦全。
窈窕蛾眉浑懒画,蹒跚茧足亦羞缠。
祗园披剃思依佛,梵榻跏跌拟学禅。
练衲正宜参般若,赤绳无奈隳痴缘。
兰心慧质非坚固,宛转绸缪媒灼误。
嫁与凡庸里巷儿,流为鄙贱糟糠妇。
文禽失类偶鸡鹜,孔雀迷群随鹘鹭。
手具盘飧奉舅姑,亲操井磴l应门户。
物换星移十载强,尊嫜殂殁藁砧亡。
忍谈富贵徒增感,怕说酸辛只断肠。
筋骸疲惫龙钟久,里舍么娘嗤老丑。
涂抹伊谁识阿婆?弹搊竞自矜纤手。
偷生又幸逢明代,垂死宁当正印首。
轗轲颓龄谅弗多,槎牙瘦骨行将朽。
欷歔叹古更嗟今,少日荣华晚陆沉。
亹亹愿毋嫌聒耳,寥寥罕遇是知音。
织乌荏苒忙过隙,司马汍澜已湿衿。
往运推移端莫挽,穷途汨没最难禁。
妓人听我相宽慰,美貌多为姿质累。
仓皇明镜乐昌分,缥缈层楼绿珠坠。
虽云茕独因贫乏,赢得娇娆到憔悴。
世上浮名不值钱,杯中醇酎休辞醉。
屏营收泪起逶迤,载拜殷勤乞赋诗。
土炕蓬窗愁寂夜,挑灯快读解愁颐。
那知皓首逢元稹,弗用黄金铸牧之。
洒翰酬渠增慷慨,风流千载系遐思。
予既赠以是诗,乃致谢曰:“此元白遗音也!何相见之晚也?老身旦夕且死,当与偕焚,庶读之于地下。”明年春,予将还京师,重往过之,则果没矣。因诵斯稿,犹若见其俯仰语笑之态。悲夫!永乐庚子闰正月朔日,庐陵李祯识。
跋李布政至正妓人行
同年友广西布政使李公昌祺,示予所为至正妓人凡一千二百余言。观其横放浩汗如春泉,注壑瀺灂而无穷;流丽动荡如纎云,浮空变态而难状。自昔文人才士辞藻之盛,未有过扵此者也。嗟夫!妓人今为民妇,有子与孙尚不忘其故态,常持箫管自随,虽老矣出其伎犹能使公赏。惜若此况扵其盛年也,耶今有怀徳藴义,砥行立名之士欲求当道之君子出一语,以褒嘉之。且不可得此妓者,乃能使公听其议而又重之以诗,亦何其幸哉!虽然此未足以窥公之浅深也,公为方面大臣,固当以功名事业为务,宣上恩徳以施惠政,使夫环数千里之地,悉陶扵春风和气之中。乃以其文章黼黻至治而歌咏太平,播之金石传之无穷。然后足以见公之大,此特其绪余耳乌,足以窥公浅深也哉,予故书其后使观者知求公扵其大而不在此也。(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古亷文集巻八)
第8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