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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洛阳牡丹记宋欧阳修
  花品叙第一
  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洛阳所谓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者,皆彼土之尤杰者,然来洛阳,才得备众花之一种,列第不出三,已下不能独立与洛花敌。而越之花以远罕识不见齿,然虽越人亦不敢自誉,以与洛阳争高下。是洛阳者,果天下之第一也。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它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云云),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着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说者多言洛阳于三河间,古善地,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没,测知寒暑风雨乖与顺于此,此盖天地之中,草木之华,得中气之和者多,故独与它方异。予甚以为不然。夫洛阳于周所有之土,四方入贡道里均,乃九州岛之中,在天地昆仑磅礴之间,未必中也。又况天地之和气,宜遍被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以自私。夫中与和者,有常之气。其推于物也,亦宜为常之形。物之常者不甚美,亦不甚恶,及元气之病也,美恶鬲并而不相和入,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皆得于气之偏也。花之钟其美,与夫瘿木痈肿之钟其恶,丑好虽异,而得一气之偏病则均。洛阳城圆数十里,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则不可植焉。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语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瘿木痈肿者,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
  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蚤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余钟。”余时不暇读之。然余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计其余,虽有名而不着,未必佳也。故今所录,但取其特著者而次第之。
  姚黄魏花细叶寿安鞓红(亦曰青州红)牛家黄潜溪绯
  左花献来红叶底紫鹤翎红添色红倒晕檀心朱砂红
  九蕊真珠延州红多叶紫粗叶寿安丹州红莲花萼一百五
  鹿胎花甘草黄一擫红玉板白
  花释名第二
  牡丹之名,或以氏,或以州,或以地,或以色,或旌其所异者而志之。姚黄、牛黄、左花、魏花,以姓着;青州、丹州、延州红,以州着;细叶、粗叶寿安、潜溪绯,以地着;一擫红、鹤翎红、朱砂红、玉板白、多叶紫、甘草黄,以色着;献来红、添色红、九蕊真珠、鹿胎花、倒晕檀心,莲花萼、一百五、叶底紫,皆志其异者。
  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此花之出于今未十年。姚氏居白司马坡,其地属河阳。然花不传河阳,传洛阳。洛阳亦不甚多,一岁不过数朵。
  牛黄亦千叶,出于民牛氏家,比姚黄差小。真宗祀汾阳,还过洛阳,留宴淑景亭,牛氏献此花,名遂着。
  甘草黄,单叶,色如甘草。洛人善别花,见其树,知为某花云。独姚黄易识,其叶嚼之不腥。
  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姓樵者于寿安山中见之,斫以卖魏氏。魏氏池馆甚大,传者云:此花实出时,人有欲阅者,人税十数钱,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数缗。其后破亡,鬻其园。今普明寺后林池,及其地。寺僧耕之,以植桑麦。花传民家甚多。人有数其叶者,云至七百叶。钱思公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花乃后也。”
  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橐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鞓,故谓之鞓红。
  献来红者,大多叶,浅红花。张仆射罢相居洛阳,人有献此花者,因曰献来红。
  添色红者,多叶,花始开而白,经日渐红,至其落乃类深红。此造化之尤巧也。
  鹤翎红者,多叶,花其末白而本肉红,如鸿鹄羽色。
  细叶、粗叶寿安者,皆千叶肉红花,出寿安县锦屏山中。细叶者尤佳。
  倒晕檀心者,多叶红花。凡花近萼色深,至其末渐浅。此花自外深色,近萼反浅白而深檀点其心,此尤可爱。
  一擫红者,多叶浅红花,叶杪深红一点,如人以手指擫之。
  九蕊真珠红者,千叶红花,叶上有一白点如珠,而叶密,蹙其蕊为九。
  一百五者,多叶白花。洛花以谷雨为开候,而此花常至一百五日开最先。
  丹州、延州花者,皆千叶,红花,不知其至洛之因。
  莲花萼者,多叶红花,青趺三重,如莲花萼。
  左花者,千叶紫花,叶密而齐如截,亦谓之平头紫。
  朱砂红者,多叶红花,不知其所出。有民门氏子者,善接花以为生,买地于崇德寺前,治花圃,有此花。洛阳豪家尚未有,故其名未甚着。花叶甚鲜,向日视之如猩血。
  叶底紫者,千叶紫花,其色如墨,亦谓之墨紫。花在藂中,旁必生一大枝,引叶覆其上,其开也,比它花可延十日之久。噫!造物者亦惜之耶?此花之出,比它花最远。传云唐末有中官为观军容使者,花出其家,亦谓之军容紫。岁久失意其姓氏矣。
  玉板白者,单叶白花,叶细长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洛阳人家亦少有。余尝从思公至福严院见之,问寺僧而得其名。其后未尝见也。
  潜溪绯者,千叶绯花,出于潜溪寺。寺在龙门山后,本唐相李藩别墅。今寺中已无此花,而人家或有之。本是紫花,忽于藂中时出绯者,不过一二朵。明年移在他枝,洛人谓之转(音篆)枝花。故其接头尤难得。
  鹿胎花者,多叶紫花,有白点如鹿胎之纹,故苏相(禹珪)宅今有之。
  多叶紫,不知其所出。初姚黄末出时,牛黄为第一,牛黄未出时,魏花为第一,魏花未出时,左花为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苏家红、贺家红、林家红之类,皆单叶花,当时为第一。自多叶、千叶花出后,此花黜矣。今人不复种也。
  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草,计有若今之异者,彼必形于篇咏,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藂千万朵”而已,亦不去其美且异也。谢灵运言永嘉竹间水际多牡丹,今越花不及洛阳甚远,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
  风俗记第三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蔕,乃数日不落。
  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券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钱五千,今尚直一千。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以泥封裹,用软土壅之,以蒻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惟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用瓦亦奇)。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浇花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一月,三日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分其脉也。花才落,便翦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蒻庵,便以棘数枝置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穴,以硫磺簪之,其旁又有小穴如针孔,乃虫所藏处,花工谓之气葱,以大针点硫磺末针之,虫乃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乌贼鱼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辄死,此花之忌也。
  王娇传清佚名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余,因适邻郡,谒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岁矣。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来。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未经妆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来理妆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右。生熟视,目摇心荡,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时与娇晤,未敢妄语相及。久之,察其动静,言笑举止,如有猜疑不足之状。知其赋性然也,求所以导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低声问曰:“妹何叹也?将有思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即逡巡引去,生亦归舍。自后时同欢笑,生言稍涉邪,娇则严容正色,若不可犯。生以为娇年幼,不谙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开宴,申生预坐。酒半,妗起酌酒劝他甥,因及生。生辞,妗曰:“子量素洪,独不能一开怀乎?”生言矢志功名,且病久不复能饮。妗未答,娇参语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辍觞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君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
  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见娇凭阑无语。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还取笔挥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艳质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得诗,巡檐展诵,未毕,忽闻妗语,娇乃藏之袖中,趋归堂中。生怅恨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旧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半风平。
  玉箫吹尽霓裳调,唯识莺声与凤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题句,踌躇玩味。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回风流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语相挑,或对或否,乍昵乍违,莫测其意。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乃顾生曰:“月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檐,望星叹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锤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于我何独无之?”生曰:“诚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兄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邪,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久。”生曰:“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令生分半。生举手,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赠,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岂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兄其惜此衣邪?”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质?”娇因易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微道以实娇心而未得。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但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反室,不可再语。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屋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为报鸣鸡莫知觉,更容残梦到江南。”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闾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惟有归耳。”娇曰:“君果诞妾耶?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此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遍荼糜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糜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侯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惆怅不已,因作《玉楼春》词,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匆匆巳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极意慕恋,然终无便可乘。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诗曰:
  密幄重帷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抛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谩回头。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致沉思成病。因以就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娇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欲返,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糜架侧。乃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凭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仰首向月,若重有思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推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乃与娇并坐,须臾即携手入帷,解衣并枕。两情既合,娇啼百态,不觉血渍生衣袖。娇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验。”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嘱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嘱檀郎,人前口谨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