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孝廉西征述异记(青溪居士)
湖南蒋君,名嘉栋,字啸霞,辛酉举人。博览书史,长于歌诗,性谨厚,不妄言。壬戌癸亥间,在京师,与余交甚洽。嗣闻蒋君从戎甘肃,洊保同知直隶州,不见将十年矣。同治壬申六月,忽遇之扬州逆旅,握手甚驩。问无恙外,相与沽酒对酌,谭至夜分不倦。蒋君历诉近年艰难劳苦之状,既而各述异闻。蒋君曰:
余向读稗史,每疑所记非实事,乃以今所亲历证之,始知宇宙之大,无所不有,神鬼之说,非尽荒唐也。余以去年二月催饷至西安,久居无事,每策骑闲游,遍访秦汉古陵。但见荒烟蔓草,心窃慨之,作诗凭吊,至数十首。一夕,月明如昼,余酒后乘兴步月,独行数里外。忽有安车八乘,自后而至。华毂蒲轮,珠帘锦幔,璀璨耀目,不类人世所乘者,车中人卷帘玩月。余骤窥之,皆绝代丽人也。车前各有两侍女挂辕,舆夫在地,傍车疾趋,颇类宦者装束。其行甚迅,而绝不闻人马声。余尽气追奔,约行十许里,见一大宫殿,八舆倏忽不见,皆已入门矣。余急随之入,经门户数重。车中人始皆降舆,服饰似非近世人。入一大殿,共坐笑语。殿上椽烛辉煌,陈设绝丽,亦非生平所见。余欲上殿,觉有人呵止。殿下有一叟,亦宦者装束,导余坐东廊下。余叩以姓名,此人自言田姓,汉文帝时,为北宫宦者。至武帝时,以正直忤江充,被谗而死。上帝怜之,命在此间,永给使令。余问此何宫殿,曰“未央宫也”。问殿上何人,曰“汉宫后妃”,问何以至今尚在,曰“皆为花神。凡天下名花,百余种,各有一神司之。其历代后妃,以至民间淑媛,或生前容德兼美,菁英未散,或抱沉冤以没,精灵不泯者,皆为花神。前汉后妃为神者,仅九人。今其八人在殿上,其一为花神之主,总领天下花神,俄顷即至矣。”余问诸神在此何事?曰:“今日为品花胜会,诸神各以其花献于品花之主。如受而玩赏之,则此花在天下,必馥郁蕃盛,否则须俟五年之后,重为品题。今日良会,子所以得至此者,盖以子博古多情,襟怀风雅,故特令子一瞻斯会,以示造化之机耳。”因历指殿上人告予:
其纤腰绰约,顾眄生姿,手执桂花者,戚夫人也;
其长眉丰颊,修短适中,手执海棠者,武帝陈皇后,即长门买赋者也;
其体长而秀,貌妍而逸,手执芍药者,李夫人也;
其貌略同李夫人,而体更丰整,手执芙蓉者,邢夫人也;
其头上有双髻,而仪容婀娜,诸美毕具,不可殚述,手执牡丹者,为王昭君,盖出塞后早亡,魂依中国,仍返汉宫云;
其淡妆靓服,颜若朝霞,手执菊花,为班婕妤;
其身小面圆,眉妩间略有愁容,手执兰花者,为哀帝傅皇后;
其举止矜庄,默然端坐,手执梅花者,为平帝王皇后。
八人中以王昭君、陈皇后、李夫人、邢夫人为最丽,戚夫人、班婕妤次之,然亦并世所未见也。傅后、王后,则貌略胜中人而已。
余方凝神热望,忽空中仙乐嘹亮,有仙舆冉冉而降,诸后妃皆出迓。舆中人降舆入殿,举步姗姗,如轻云之出岫。厥服上绀下黄,深领广袖,珠冠绣带,鸣佩锵然。厥体颀硕而俊俏,厥面稍长而两颐圆满,如世所谓鹅蛋脸者。广颡隆准,云鬓蛾眉,口如含樱,齿如编贝,嫣然一笑,颊辅有圆晕如指痕。亦庄亦丽,亦澹亦雅。盖王昭君、陈皇后辈,虽及其姝艳,而重厚或不逮也。余因问叟:“此何人也?”曰:“惠帝张皇后也。”后既入殿,就正位南面坐。诸后妃皆旁坐,各以其花进献。后独接兰梅各一枝,插于坐右瓶内,复与诸后妃笑语久之。余以目注殿上,而默忆《汉书?孝惠张皇后传》,因问叟曰:“张皇后并未以容德见称,《汉书》本传且有贬辞,何以独为花神之主?”叟曰:“吁,子何见之拘也。自古琼姿丽质,或埋没于穷巷之中;淑德佳人,或幽闭深宫之内。当时无所知名,史册不及纪载者,何可胜道。其或以中人之姿,而遇一势焰烜赫者,深宠而极爱之,则往往幸获美名,后人不能辨也。张皇后容德兼美,本为汉代后妃之冠。而史家必贬抑之者,以其见废也。”余乃详问张皇后事,叟曰:“后乃鲁元公主之长女,惠帝之甥,实以淑美得配惠帝,入宫时年仅十一二。惠帝多宠后宫美人,后幽闲贞静,绝无妒宠争妍之事。及惠帝崩,而后无子,吕太后立惠帝后宫之子,名为张皇后所生。是时,后年尚幼,而诸吕擅权,后寂处深宫,绝不与闻外事。然心弗善诸吕所为,隔绝不与相通。及大臣诛诸吕,并除惠帝之后,迎立文帝。独念惠帝皇后尚在,恐有后患,因相与废张皇后,幽之北宫;复加以失德之名,诬以党吕之恶,布告天下。此皆大臣之阴谋也,文帝从大臣之请,未为昭雪。史家不察,因而害之。其冤不白于后世者,逾二千年。然在人世被抑甚者,则天之偿之也独厚。张后废在北宫,幽居十有七年,澄心静摄,得悟大道,此所以为天下花神之主也。”言未已,忽闻传呼之声,诸后嫔送张后升舆,红云一朵,冉冉向东而去。余问后往何处?叟曰:“先至洛阳,盖历代旧都,皆历代后嫔之所会。今夕品花,太抵周历六七处云。”
顷之,诸后嫔亦各登舆而去,殿内阒然。叟催余出门。月斜鸡唱,余怅惘惨栗,独行十余里,返寓,则东方已曙。明日复往求所谓宫殿者,邈不可得。披榛扫苔,读一残碑,乃知为未央宫旧址。余于是连夕携僮步月,踯躅荒郊,冀再有所见,而终无一遇。今年四月,道出西安,余复为停车数月,尝夜至其处,仍寂寂无睹也。然余每忆斯事,至今犹在心目中,聊一为子述之如此。
青溪居士曰:此事骤听甚奇,然世间异事,往往无意中遇之。如子所言,登诸稗乘,非特以广异闻,亦且有裨史学。此考古之士,所乐闻也。因为叙其颠末而书之。
黑心符唐于义方撰
一妻不能御,一家从可知。以之卿诸侯,一国从可知,以之相天子,天下从可知。盖夫夫妇妇而天下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惟女子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之教也。“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书》之训也。“无由遂,在中馈”,《易》之戒也。“能循法度,则可以承先祖,共祭礼”,《诗》之劝也。威公纵文姜,丧躯而几亡鲁;高祖畏吕氏,召乱而几亡汉。文帝牵制于独孤,废嫡长,立致大业之倾。高宗溺惑于武媚,故失威权,阶大周之僭。万乘尚尔,况庶人乎?又况讲再醮,备继室,既无结发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祸幸矣。闵家以芦絮示薄,许氏以铁杵表酷,其事历历可见。为夫者,耽少姿,入巧言,房箦之间,夜以继日,缠爱纽情,牢不可拔。妻计日行,夫势日削。如钳碍口,噤不得声;如络冒头,痴不得动;如纽械被身,束缚囚系,不得自由。而至寒热饥饱,在彼不在我;出入起居,在彼不在我。使为不信惟命,使为不义惟命,使为不忠惟命,使为不慈惟命,使躬行夷狄犬彘之所不为惟命。呼令杀人,则恨头落之迟;呼令自杀,则恐刀来之晚。极口骂辱焉,迎以笑嬉;尽力决挞焉,连称罪过。数以犯再拜谢之,役以事健步办之,曰舐吾痔诺而趋,曰尝吾便跪而进。上不知有亲,知有吾妻而已;下不省有幼,省有吾妻而已。人方以为古不闻,今不见,彼尚且流汗积踵,吐血逾胸,悚惧慞惶,战栗振掉,惟恐妻语之厉而色之庄也。
其效伊何?有家则妻擅其家,有国则妻据其国,有天下则妻指挥其天下。令一县则小君映帘,守一州则夫人并坐。论道经邦,奋庸熙载,则于飞对内殿,连理入都堂,粉黛判赏罚,裙襦执生杀矣。世虽晚犹有是非,俗虽浇犹分善恶。有臣如此,君必乱之;有朋如此,朋必绝之;有闾里如此,世邻必去之;有民如此,官必刑之;有子如此,父母必号泣而摈之;有同气如此,兄弟必纷纭而舍之;有父如此,有祖如此,有叔伯如此,子孙侄如此,必色变心移,东西南北而避之。妇人遂启口为云雾,发喉为雷霆,展身为电,转身为风,诬春为秋,改白为黑,指吴作越,号女作男。无力龃龉,喜不自胜,喜在其间,愚以度日,坐以待尽。或十年,或六七年,或二三年,齿发且哀,寿命且尽,货均彼卷而怀之,则联秦合晋之事萌,而请媒通聘之迹见矣。昏丈夫,君已不用,友已不齿,乡已不录,兄弟不亲,子孙不集。人非高于泰山,鬼责深于沧海。其家虚矣老方悲,其墓臭矣死尤辱。妻而继焉有格言也。就夫言之,乃并枕于菟,连盘野葛;就子孙言之,乃通心钻,彻骨锥;就朋友亲族言之,乃一轮车,四墙屋。甚者至于杀夫首子,祸绵刀锯,冤着市曹,祭礼绝而门庭芜。然世人恬为之,悟且畏者无有也。
吾年六十,目见耳闻,不可算数。今训汝等,有妻固所不免,当待之如宾客,防之如盗贼,以德易色,修已率下。妻既正,子孙敢不正乎。万一不幸,中道鼓盆,巾栉付之侍婢,盐米畀之诸子,日授方略,坐享晏安。又或无嗣孤单,则宜归老弟侄,以心与之,孰敢不尽。若更重婚续娶,定见败身殒家。至时亲友不欲言,子孙不敢谏,兼己惑已误,难信难处,岂知吾熟谙而预言之。龟鉴在前,无复缕缕,立石中寝,永戒来裔。稍越吾言,祖先明神,共赐诛殛,百世循之,真万金之良药也。
〖《颜氏家训》云:江右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终家事。疥癣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闺阃之斗。河北鄙于侧出,不预人流,是以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与前妇之兄,衣服饮食及婚宦,至于士庶贵贱之隔,俗以为常。身没之后,辞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以求直已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一言陷人者众矣。况夫妇之义,晓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说引,积年累月,安有孝子乎?黑心符微伤大雅,要自伤弓惊饵之言,留之为颜氏下一注脚。于义方,莱州右长史。〗
竹夫人传宋张耒文潜撰
夫人竹氏,其族本出于渭川,往往散居南山中,后见灭于匠氏。武帝时,因缘得食上林中,以高节闻。元狩中,上避暑甘泉宫,自卫皇后以下,后宫美人千余人从。上谓皇后等曰:“吾非不爱若等,顾无以益我,思得疏通而善良,有节而不隐者亲焉。”皇后等谢曰:“妾得与陛下亲,沾渥多矣。而不能有以风陛下,罪万死。”于是共荐竹氏,上使将作大匠铦拜竹氏职为夫人。既进见,夫人衣绿衣黄中单。上笑曰:“所谓绿衣黄里者。”初,夫人家久见灭,上曰:“尔灭亡之余也。”夫人谢曰:“妾之灭亦大矣。”然夫人未尝自屈体就帝,帝每左右拥持之,上有所感,时召幸后宫宠姬,而夫人常在侧,若无见焉。而诸幸姬等,皆相谓曰:“是所谓善良者,安能间吾宠。”由是莫有妒之者。是时上方郊五畤,祠太乙,以致神仙,率常斋戒,自祓除而暇,每召夫人。有所游幸,诸将军幸臣等,更为帝扶持夫人以行,帝亦不疑也。上幸汾阴,祠后土,济汾水,饮群臣,作《秋风辞》,归未央,坐温室,夫人自此宠少衰。上谓夫人曰:“而第归,善自安,明年夏,吾当召卿。”至期,果复召夫人。夫人见上,中不能无小妒,由是罢之。复遣将作大匠,别选他竹氏,使加职焉。夫人居后宫,至孝成皇帝时,犹无恙。是时班婕妤失宠,作《纨扇诗》见怨。夫人读之曰:“吾与若类也,然尔犹得居箧笥乎。”至王莽败,汉军焚未央,夫人犹自力出,赴火而死。
〖予大父贞之公,尝命题《竹夫人》诗云:
悲秋已过又伤春,待得郎归荷叶新。
守节碎身终不改,知名一似管夫人。
时予年十岁,今读是传,先得我心。痛大父之不及见也,掩卷呜咽者久之。〗
汤媪传明吴宽撰
媪之先金姓,少昊之苗裔也。夏禹治水功成,别锡之氏。世有从革之德,载《周书?洪范》篇。穆王时,有金母,实生媪。媪少遇为燧人氏之言者,授以水火相济之术,善养气,能吐故纳新,延年不死。人异之,昼窃观其所为,块处室中,腹枵然,及暮,惟饮汤数升而已。人因扣之曰:“媪何以寿?”对曰:“汝独不闻冬日则饮汤之说乎?吾术止此,他无以告子者。”因号曰“汤媪”。
媪为人有器量,能容物,其中无钩鉅,而缄默不泄,非世俗长舌妇人比。性更恬淡,贵富家未尝有足迹,独喜孤寒士,有召即往,藜床纸帐,相与抵足寝,和气蔼然可掬。唐有广文先生,知其名,召之。媪至,让抑居下坐,广文揖而进,媪曰:“足下虽冷官,妾则妇人,岂可与公比肩哉!”广文多其让,与语。至夜半,颓然就睡。偶以足加其腹,媪亦不怒。天明,更与语,倾倒殆尽。自是广文非媪,寝不安席。尝曰:“和而不流,清而不激,卑以自牧,即之也温。惟媪能兼之。”人以为知言。
媪复知医,思以济世,人谓其满腔子,皆春意也。有贵介公子,犯寒疾,独卧别室,迎致之。媪初不欲往,或曰:“此正媪行仁之秋也,何以拒为?”不得已行视,其疾已在骨髓。循其经络起足厥阴,曰:“是非铁可加,法宜用汤液。”从其言,体温温自下起,若饮姜桂然。及视其剂,则其平日所饮者也。公子奇其效,欲留侍终身。诸姬患之,相与谗于公子曰:“媪虽知医,然昼伏夜见,踪迹叵测,其殆鬼物耶,公子尚慎之。”媪闻而愠见曰:“吾生平号能容物,至是不觉使人热中。”卒骂曰:“家世非寒族,幸自温饱,无求于世。若辈粉白黛绿,专以色媚人,鬼物真自谓,吾见若辈之杀公子也。”竟去。及接他人,终不失和气。公子亦遂疏之,诸姬更进御。未几,疾复作,竟死,如媪言。媪同时有夫人竹氏,与媪每春秋时,辄为人弃置。相会默然无怨言,叹曰:“人生出处各有时耳。”
媪自周历汉唐至宋,已二千余岁,人谓其犹处子也。阅人虽多,无可以当意者。闻涑水司马公,有清德,欲依之。公得媪恨晚,家有侍妾,不一顾。其夫人亦贤,乃盛饰之以进,卒挥去。既而公拜相,夜则思天下事,往往达旦不寝。媪进曰:“公幸不弃,处我布衾之下,愧无以报德,惟公尽谇事国,貌日加瘠,幸为天下自爱。”公惊曰:“吾久不闻媪言,媪言甚爱我,愿卒闻媪之所以处世者。”媪曰:“昔在周末,犹及见老子,教予曰:‘汝惟知足,知足不辱。’予谨受教,以至今日。”公悟曰:“媪殆谓我也。”即谢事,退居于洛。后薨,朝廷因有温国之封。媪后寿益高,虽云得异术,要其先世从革之德所致,不可诬也。
〖汤媪其来已久,喜孤寒士,而不附势趋炎,器识诚足尚矣。篇中指出鬼物媚人,能枯骨水,孰若此媪善施汤液,为功涌泉,人安可不务静摄乎哉。〗
周栎园奇缘记清徐忠以斋撰
河南周栎园先生亮工为滁牧,莅任时州民共观之。以公少年科第,貌秀雅,咸啧啧称羡。官署前有银工钱氏女者,年及笄矣。生而美丽,性聪慧柔和,素自负,不肯偶俗流。一见公,心动焉,退而卧不起。母疑其疾也,问女何苦,女曰:“儿之苦,母所不能解也。”母讶之,走语父。父致询,女不言,与之食,不食,如是日余。钱独女无子,夫妇爱怜甚,百计诱之,言曰:“女自念惟一死耳”。因堕泪云:“天生我貌,复少假之才,即当生我名族中,纵不得作显者妇,不失为士人妻。今不幸父业贱,以类为偶,逆计异时所适,不出一银工而止。”曰:“然则儿何欲?”女曰:“儿不言亦死,言亦死,儿欲得事人如新牧周公品貌科第者。”父曰:“痴妮子,彼赫奕若此,宁尚无妇,纵未有妇,肯婿汝家耶。”曰:“儿岂不自揣,第得为侍妾,死不恨。”父曰:“小儿女,全不晓功令,渠为民父母,敢妾治下女乎?”女遂不言不食如故,竟成疾。父母忧甚,延医葛生理焉。葛为滁国士,应酬官衙,得出入于周公所。视女无他疾,惟中怀郁结耳。父母不能讳,语之故。葛素有侠肠,曰:“小姑毋自苦,吾且设策为汝媒,倘有天缘,幸而成不可知。宜自爱,勿使憔悴。”女遽起,叩头谢。居数日,公延生入视脉。生按视良久,状出神,似别有所思者。公曰:“吾食饮日稍减,无恙乎?”生不答,他视而笑,公复云,生终不答,笑自若。公怒曰:“汝目中无我耶?胡语汝,若不闻?”生请罪,曰:“某见公,不觉触一事,殊可笑。故失对。”因问:“何事,可共闻乎?”生故不敢言。公云:“第言之,何害?”曰:“公勿责也。署之前有钱氏女者。”既言复止。公问:“钱女若何”曰:“曩者见公之玉貌,且耳熟公少年科第,才出群,女自负素有姿,工女红,颇知书,誓必人如公者始事之,为妾不辞。又度势万不能,将饿以死。生哀其志,悲其遇,而嗤其妄也,是以笑耳。”公曰:“世有女子怜才若此者乎?情不可负也。今与君约,明晨吾当出谒客,君语彼,倚门俾我见,果适我意,我微作首肯状以定情,当曲成之,不可则速已。”生语女,女自信曰:“吾事必谐矣。”晨起,略事栉沐,裙布钗荆。公于舆望之,不禁首肯者三,众不觉也,女郎入。公归,思所以动夫人者,曰“世间不虞之誉,有出人意外者,吾与卿抵此未久,外间何所闻,乃有银工女某者,谓夫人大家女,贤淑世无比,彼不幸为小家子,未娴教诲,若得朝夕侍夫人,学闺范,虽为婢,有荣焉。是不亦痴乎?奚所慕而若是。”夫人曰:“宁有此耶?”公曰:“我何由知,医生某笑其女,为我述之云尔也。”夫人召生,叩其详。公已预白生,生即宛转曲为之词以悦夫人。夫人曰:“有志女子也。顾其貌如何?”则以中材对。夫人曰:“吾为取之,成若志。”公佯斥之曰:“君谬甚,独不畏物议,玷官箴耶。”夫人曰:“吾筹之详矣,自有处。”即托以治首饰,呼钱入,畀之百金,与订婚。令徙南都,无处吾境。居久之,公当诣省,夫人出钗铒币帛之属,使往娶焉。既成婚,公入房,女却曰:“妾愿执箕帚,今得侍大人,何幸!第未谒夫人,不敢奉衾枕。”公爱其有礼,勿强也。洎归,见夫人,公以前言告,夫人喜。是夕公入室,女又推曰:“大人远归,夜宿夫人所,妾不敢当夕。”公怅然而去,夫人闻益喜,手秉烛送公来曰:“妹尊我,意甚善,吾已具知之。今夕佳夕,无负吉期,此吾命也。”女乃从,自此女奉公与夫人,如妇事舅姑,惟谦益自下,事必谘禀而后行。坐不敢共,走不敢偕,饮食则食夫人之余者,曰:“妾心敬慕夫人,夫人所余,食之若更有味也。”夫人乃爱之甚于公。公小有龃龉,夫人必愠曰:“人舍父母而来事公,且其德性如此,公尚有不足耶。”嫡庶相处若姊妹,欢然无间言,各生二子。后公官成,既老,夫人子归河南,钱氏之子寄居于滁,至今子孙家焉。此滁人骆遇安舟中,为余详言之也。
〖贫家小女纵有才色,然以资格所限,卒为庸夫偶者,何可胜数。古语云:“红颜薄命”,不诬也。钱氏恃才色,而妄希贵游,矢愿既坚,痴情终遂,可谓有志者,事竟成。至若委曲周全,温柔和顺,使公与夫人绝爱怜之,是其才更有足多者。〗
彩云曲(有序)近人恩施樊增祥云门撰
傅彩云者,苏州名妓也。年十三,依姊居沪上,艳名噪一时。某学士衔恤归,一见悦之,以重金置为簉室,待年于外。祥琴始调,金屋斯启,携至都下,宠以专房。学士持节使英,万里鲸天,鸳鸯并载。至英,六珈象服,俨然敌体。英故女主,年垂八十,雄长欧洲,尊无与并。彩出入椒庭,独与抗礼,尝偕英皇并坐照象,时论荣之。学士代归,从居京邸,与小奴阿福奸生一女。学士逐福留彩,浸与疏隔。俄而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彩故与他仆私,至是遂为夫妇。居无何,私蓄略尽,所欢亦殂,仍返沪为卖笑计,改名曰“赛金花”。苏人公檄逐之,转至津门。虽年逾三十,而艳名不减畴昔。己亥长夏,与客谈此事,因记以诗。先是,学士未第时,为人司书记,居烟台,与妓爱珠有啮臂盟。比再至,巳魁天下,遽与珠绝。珠冤痛累日,竟不知所终。今学士已矣,若敖鬼馁,燕子楼空。唱金镂者,出节度之家;过市门者,指状元之第。得非霍小玉冥报李十郎乎?余为此曲,亦如元相所云,甚愿知之者不为,而为之者不惑耳。
姑苏男子多美人,姑苏女子如琼英。
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聪明。
自从西子湖船住,女贞尽化垂杨树。
可怜宰相尚吴棉,何论红红兼素素。
山塘女伴访春申,名字偷来五色云。
楼上玉人吹玉管,渡头桃叶倚桃根。
约略鸦鬟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
歌舞常先菊部头,钗梳早入妆楼记。
北门学士素衣人,暂踏球场访玉真。
直为丽华轻故剑,况兼苏小是乡亲。
海棠聘后寒梅喜,侍中居外明诗礼。
两见泷冈墓草青,鸳鸯弦上春风起。
画鹢东乘海上潮,凤皇城里并吹箫。
安排银鹿娱迟暮,打叠金貂护早朝。
深宫欲得皇华使,才地容斋最清异。
梦入天骄帐殿游,阏氏含笑听和议。
博望仙槎万里通,霓旌难得彩鸾同。
词赋环球知绣虎,钗钿横海照惊鸿。
女君维亚乔松寿,夫人城阙花如绣。
河上蛟龙尽外孙,虏中鹦鹉称天后。
使节西持娄奉章,锦车冯嫽亦倾城。
冕旒七毳瞻繁露,盘敦双龙赠宝星。
双成雅得君王意,出入椒庭整环佩。
妃主青禽时往来,初三下九同游戏。
装束潜将西俗娇,语言总爱吴娃媚。
侍食偏能餍海鲜,投书亦解翻英字。
凤纸宣来镜殿寒,玻璃取影御床宽。
谁知坤媪山河貌,祗与杨枝一例看。
三年海外双飞俊,还朝未几相如病。
香息常教韩寿闻,花枝每与秦宫并。
春光漏泄柳条轻,郎主空嗔梁玉清。
祗许丈夫驱便了,不教琴客别宜城。
从此罗帐怨离索,云蓝小袖知谁托,
红闺何日放金鸡,玉貌一春锁铜雀。
云雨巫山枉见猜,楚襄无意近阳台。
拥衾总怨金龟婿,连臂犹歌赤凤来。
玉棺书下新宫启,转尘玉郎长己矣。
春风肯坠绿珠楼,香径还思苎罗水。
一点奴星照玉台,樵青婉娈渔童美。
穗帷犹挂郁金堂,飞去玳梁双燕子。
那知薄命不犹人,御叔子南先后死。
蓬巷难栽北里花,明珠忍换长安米。
身是轻云再出山,琼枝又落平康里。
绮罗丛里脱青衣,翡翠巢边梦朱邸。
章台依旧柳鬖鬖,琴操禅心未许参。
杏子衫痕学宫样,枇杷门榜换冰衔。
吁嗟乎!
情天从古多缘业,旧事烟台那可说。
微时菅蒯得恩怜,贵后萱芳都弃掷。
怨曲争传紫玉钗,春游未遇黄衫客。
君既负人人负君,散灰扃户知何益。
歌曲休歌金缕衣,买花休买马塍枝。
彩云易散玻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诗。
后彩云曲(并序)(近人)樊增祥撰
光绪己亥,居京师,制《彩云曲》,为时传诵。癸卯入觐,适彩云虐一婢死,婢故秀才女也,事发到刑部,门官皆其相识,从轻递籍而已。同人多请补记以诗。余谓其前随使节,俨然敌体,鱼轩出入,参佐皆屏息鹄立。陆军大臣某,时为舌人,亦在行列。后乃沦为淫鸨,流配南归,何足更污笔墨。顷居沪上,有人于夷场见之,盖不知偃蹇几夫矣。因思庚子拳董之乱,彩侍德帅瓦尔德西,居仪鸾殿。尔时联军驻京,惟德军最酷。留守王大臣,皆森目结舌,赖彩言于所欢,稍止淫掠,此一事足述也。仪鸾殿灾,瓦抱之穿窗而出。当其秽乱宫禁,招摇市黡,昼入歌楼,夜侍夷寝,视从某侍郎使英、德时,尤极烜赫。今老矣,流落沪滨,仍与厕养同归,视师师白发青裙,就檐溜濯足,抑又不逮。而瓦酋归国,德皇察其秽行,卒被褫谴。此一泓祸水,害及中外文武大臣,究其实一寻常荡妇而已。祸水何足溺人,人自溺之。出入青楼者,可以鉴矣。此诗着意庚子之变,其它琐琐,概从略焉。
纳兰昔御仪鸾殿,曾以宰官三召见。
画栋珠帘霭御香,金床玉几开宫扇。
明年西幸万人哀,桂观蜚廉委劫灰。
虏骑乱穿驿道走,汉宫重见柏梁灾。
白头宫监逢人说,庚子灾年秋七月。
六龙一去万马来,柏灵旧帅称魁桀。
红巾蚁附端郡王,擅杀德使董福祥。
愤兵入城恣淫掠,董逃不获池鱼殃。
瓦酋入据仪鸾座,凤城十家九家破。
武夫好色胜贪财,桂殿清秋少眠卧。
闻道平康有丽人,能操德语工德文。
状元紫诰曾相假,英后殊施并写真。
柏灵当日人争看,依稀记得芙蓉面。
隔越蓬山十二年,琼华岛畔邀相见。
隔水疑通银汉槎,催妆还用天山箭。
彩云此际泥秋衾,云雨巫山何处寻?
忽报将军亲折简,自来花下问青禽。
徐娘虽老犹风致,巧换西妆称人意。
百环螺髻满簪花,全匹鲛绡长拂地。
鸦娘催上七香车,豹尾银枪两行侍。
细马遥遵辇路来,袜罗果踏金莲至。
历乱宫帷飞野鸡,荒唐御座拥狐狸。
将军携手瑶阶下,未上迷楼意已迷。
骂贼翻嗤毛惜惜,入宫自诩李师师。
言和言战纷纭久,乱杀平人及鸡狗。
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
胠箧休探赤侧钱,操刀莫逼红颜妇。
始信倾城哲妇言,强于辩士仪秦口。
后来虐婢如虺蝮,此日能言赛鹦鹉。
较量功罪相折除,侥幸他年免缳首。
将军七十虬髯白,四十秋娘盛钗泽。
普法战罢又今年,枕席行师老无力。
女闾中有女登徒,笑捋虎须亲虎额。
不随盘瓠卧花单,那得驯狐集城阙?
谁知九庙神灵怒,夜半瑶台生紫雾。
火马飞驰过凤楼,金蛇舕舚燔鸡树。
此时锦帐双鸳鸯,皓躯惊起无襦袴。
见古乐府。
小家女记入抱时,夜度娘寻凿坏处。
撞破烟楼闪电窗,釜鱼笼鸟求生路。
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别馆离宫住。
朝云暮雨秋复春,坐见珠盘和议成。
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
从此茫茫隔云海,将军也有连波悔。
君王神武不可欺,遥识军中妇人在。
有罪无功损国威,金符铁券趣销毁。
太息联邦虎将才,终为旧院蛾眉累。
蛾眉重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弹破时。
白门沦落归乡里,绿草依稀具狱词。
世人有情多不达,明明祸水寨裳涉。
玉堂鹓鹭愆羽仪,碧海鲸鱼丧鳞甲。
何限人间将相家,墙茨不扫伤门阀。
乐府休歌杨柳枝,星家最忌桃花煞。
今者株林一老妇,青裙来往春申浦。
北门学士最关渠,西幸丛谈亦及汝。
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
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何足数。
第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