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第2章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褪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隴端,面之而嘆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无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吾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處常得終。死生无變於己,所以自樂也。蓋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則何憂之有?雖然,知樂知憂,非真樂也。孔子以无樂為真樂。榮啟期者,真能自寬。而林類蓋得之而不盡者爾。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爾,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學道而不至於死之說,則何以學為哉?子貢倦學而願息,是未知死之說也。故夫子告之以生无所息,望其壙,睪如也其明,宰如也其高,墳如也其大,鬲如也,而與世殊絕,此息之所也。然眾人之死曰物,而君子則雖死而不亡,故曰君子息焉,小人伏焉。生之勞,所謂勞我以生也;老之佚,所謂佚我以老也;死之息,所謂息我以死也。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鐘賢世宜言重形生、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死生亦大矣,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故曰善哉。古之有死也,死而不亡曰壽,仁者壽,不仁之人則與物偕盡而已,故曰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徼者,有所歸宿之地,生,陽也。生者,德之光,而光則本乎陽。死,陰也。死者,德之徼,而徼則本乎陰。故以生為行,而死為歸,亦陰陽、動靜之義。狂蕩之人其失也。外智謀之士其失也。內去彼取此,世俗之蔽耳。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无貴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有貴斯有賤,有名斯有實,虛則無是也。《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虛,故足以受羣實,靜故足以應羣動。故曰莫如靜,莫如虛。以虛靜為得其居者,蓋言羣動羣實莫能閡之也。以取與為失其所者,蓋言去彼取此有所著之也。大道廢,有仁義。因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豈能復歸於道哉。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妙不可識,則凡麗於形,拘於數,囿於天地之間者,二氣之運轉無已,萬物之往來不窮。求其主張推行是者而不可得,又鳥足以知之哉?唯聖人通乎物之所造,覺此而冥焉。彼俟至後知,蓋亦後覺之莫覺者矣。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炁爾,亡處亡炁。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炁,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炁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爾,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務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炁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炁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自器言之,有成必有壞;自道言之,无成无壞。囿於器者,謂其有形有氣,不得不壞;通於道者,知其不陷不墜;莫得而壞。唯達者知通乎此。此列子所以无容心於其間哉。
  舜問乎烝莊子作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耶?
  虛則亡,實則有,凡得而有者,皆可執而取之。道妙无形,深不可識。既莫得而有,而人之一身,形體性命,方賅而存,倏化而亡,亦安能有?形者,體也,故以身為天地之委形,和者,氣也,故以生為天地之委和。物之生也,順性命之理而已。故以性命為天地之委順。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故以孫子為天地之委蛻。若然者,則非我有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既有制之者矣,亦有使之者矣,直天地強陽,氣之所運動而已,又安能有夫道?。雖然,道者,人之所共由也。故曰道將為汝居,是豈終不可得而有邪?蓋認而有之則莫能有,唯聖人有之以不有耳。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禳。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臟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坦,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取非其有,无非盜也。或以公道而无殃,或以私心而得罪,時在夫不累於有與認而有之之間耳。然有公私者,未能无羨,故曰有公私者,亦盜也;而无公私者,亦未能勿忘,故曰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任其自然,而无容心焉。則兼懷萬物,是謂天地之德。知夫此者,泯然大同。雖參差不齊,而與天地為合。吾烏能知其辨哉?故天瑞之篇終焉。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一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二
  宋徽宗皇帝著
  黃帝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列子》以天瑞首篇,而繼之以《黃帝》。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於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鐘懸,减廚膳,退而閒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
  至人不以物累形,不以形累心,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為友。憂喜无變於己,亦有何患?黃帝以此去萬有之累,而將復乎一。故齋心服形,夢遊華胥氏之國也。
  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其國无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无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无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无利害;都无所愛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无傷痛,指擿无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牀。雲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去齊國畿千萬里,則其道幽遠而无窮。故惟神遊者,所能至也。无師長而自治,无嗜慾而自足,死生无變於己,親疏不累其身。不就利而利亦不至,不違害而害亦不來,都无所愛惜,都无所畏忌,而心有所忘,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擿無傷痛,指擿無痟養。而形有所遺,乘空寢虛,不硋不躓,惡往而不暇,以是出入往來陰陽之所,不能測也,而況於人乎?故曰神行而已。
  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間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假當作遐,百姓號之,二百餘年不輟。
  勞形怵心,知而辯焉,故其術弗獲;齋心服形,覺而冥焉,故其道乃得。雖有情有信,而无為无形,故至道不可以情求,而知之得之者,亦莫能以告也。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原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已无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无札傷,人无夭惡,物无疵癘,鬼无靈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