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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傳:夫天下有道之世,天子則守在四夷,諸侯則守在鄰國,雖有甲兵無所用,雖有健馬無所乘。百姓順其教化,復於農桑,闢污萊以藝樹,糞田疇而播殖,故民咸安其土,而敦其親矣。天下無道之時,天子則外攘四夷,諸侯則外侵鄰國,故兵甲動於境內,戎馬馳於四郊。百姓困於力役,失其本業,桑梓盡於樵薪,荊棘生於隴畝,民咸去其鄉而叛其君矣。於乎無道之君毒痛天下,原其所以其惡有三心。見可欲非理而求,故罪莫大焉;求而不已必害於人,故禍莫大焉;欲而必得,其心愈熾,故咎莫重焉。然自非聖人不能無欲,欲則不能無求,求而不知足,禍之甚者也。於乎未有多求而多得之者,故求而知足者,其求必寡則易供,故其求常足矣。
  經: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窺牖,而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傳:夫聖人之為治也,必推其身心以及於天下,故當食而思天下之饑,當衣而思天下之寒,愛其親以及天下之老,愛其子以及天下之幼。夫如此,不俟出戶而天下可知矣。夫聖人之治也,必反諸身心以合於天道,故己好生則知天道之生萬物也,己成務則知天道之成四時也,己樂善則知天道之與善人也。天以懸象示其道,聖人亦以身心合於道,又安用窺牖而後見天道哉。夫不能反推於身心,而囂囂然自以天下為己任,勞其神,苦其形,孜孜矻矻有為於天下之事者,吾見其不能為治矣。何者?夫天下之事一日萬機,不能秉要執本,而務治其末,則形神勞矣。夫神大勞則竭,形大勞則弊,形神俱勞則危殆及之矣。徒勤勞於末流,竟不得其萬一,是以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故《記》曰:欲治天下,先治其國;欲治其國,先治其家;欲治其家,先治其身;欲治其身,先治其心;欲治其心,先誠其意。故君子不誠無物,皆反推於身心之謂也。夫不行天下而能察知人情,不見天象而能名命天道,則不為勤勞之事,而能成乎至治,反推身心故也。孔子曰: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此之謂也。
  經: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傳:夫為學者,博聞多識,以通於理,故日益。為道者,秉要執本,以簡於事,故日損。夫理明則事定,故學之日益,實資道之日損也。夫濁於亂政,靜之可以徐清,故損之在漸,不可頓去,則損之又損之也。安於弊俗,動之可以徐生,故損之至乎無為,則能無不為矣。夫有為者,緣人情而作之法制,故有事。有事則民勞,民勞則叛之。無為者,因物性而輔之自然,故無事。無事則民逸,民逸則歸之。夫聖人之心常慮一物失其所,將欲救弊亂之要,在於取天下人之心。取天下人之心,在使其自來歸之耳。故為無為,事無事,俗化清靜,則民樂推而不厭。若有為有事,政煩民勞,則百姓望而畏之,故不足以取天下之心也。
  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矣。聖人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傳:聖人體道無為,物感則應,應其所感,故無常心。然百姓之心常欲安其生而遂其性,聖人常使人人得其所欲,豈非以百姓心為心乎?苟百姓有好善之心,聖人亦應之以好善,其本善者,吾因以善輔之。苟有不善之心,吾亦因而善待之,使感吾善,亦化而為善,則天下無不善,百姓皆得所欲之善矣。至於百姓有好信之者,吾亦以此化之,則百姓皆得所欲之信,而天下無不信矣。故聖人在天下,惵惵然應於物感,未嘗少息,而其心渾然與天下為一,未嘗自有所為。故仲尼之所絕者有四,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是以能無可無不可,無為無不為,故百姓皆注其耳目於聖人,若嬰兒之仰慈母,聖人視之唯恐其傷也。
  經: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避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傳:夫生必有死,理之常也,達生死之理,則能安其常。苟違其常,則越於生理。越於生理,則陷於死地必矣。然則知生有常理,不違理以存其生者,十中有三人耳。知死亦常理,不違理以避其死者,十中亦三人耳。若乃愛其生,違理而存之則反失,惡其死,違理而避之則反得者,亦如之。何為其然?求生之厚越於生理,是以動而乖常,則之於死地。故善攝生者則不然,知生有常理,則守道抱德而不厚其生;知死亦常理,則樂天知命而不憂其死。生死不能動其心,患難不能奪其志,則陸行遇摯獸而不驚,入軍冒白刃而不讋,雖處患難與不遇同。何以致其然耶?有心害物,物亦害之;有信及物,物亦信之。我無心害物,故兕虎無所投其爪角;有信及人,故甲兵無所容其鋒刃。是知生理不存於中,則死地不見於前。仲尼曰:忠信則水火可蹈。蓋近之矣。
  經: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爵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傳:夫物生而後畜,畜而後形,形而後成。其所由生者,道也;其所以畜者,德也;形其村者,事也;成其用者,勢也。萬物以能生,故尊道;以能畜,故貴德。道德以生畜之,故自然為萬物所仰,豈有授之爵位而後見尊貴哉。然道者真精之體,德者妙物之用,體可以兼用,用不可以兼體。道可以兼德,德不可以兼道。故稟其精謂之生,含其炁謂之畜,遂其形謂之長,字其材謂之育,權其成謂之亭,量其用謂之毒,保其和謂之養,護其傷謂之覆,此之謂大道。既生之而不執有,既為之而不矜恃,既長之而不宰制,此之謂玄德。營魄章言人同於道德,今此章言道德同於人,是以其辭同而其理通也。
  經: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歿身不殆。
  傳:天下萬物固有所始,始天下者,其唯無名乎。天下萬物固有所生,生萬物者,其唯有名乎。然則無名為天下之始,有名為萬物之母。夫無名有名,存乎體用,用因體生,故復以無名為有名之母也。故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即道生一也。夫一為道之子,道為一之母。道謂真精之體,一謂妙物之用。既得其體,以知其用。既得其用,復守其體。體用冥一,應感不窮,然後可以無為而治,故能歿身不殆也。
  經: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傳:兌者,嗜慾所之生也。門者,云為之所由也。以性正情,則嗜慾之原塞矣;以理正事,則云為之路閉矣。夫如此,然後可以無為無不為,故終身不復勞也。開其源而弗塞,則長其嗜欲之情;通其路而弗閉,則濟其云為之事。如此則形神俱勞,終身不可救矣。知塞兌閉門之術,是見於微小也。挫嗜慾之銳,解云為之紛,是守其柔弱也。守柔弱則物不能加,可謂強矣。見微小則事不能昏,可謂明矣。明者內景謂體也,光者外照謂用也。出應於事,反歸於理,是以用歸體,故曰用其光,復歸其明也。以用歸體,則與道合。道用柔弱,嗜慾不生,故能馳騁云為,而不為萬物所害。若嗜慾不除,強梁於事,事煩則害理,是自貽其灾殃。故能以見微守柔為用,即是密用真常也。
  經: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彩,帶利劍,饜飲食,資貨有餘,是謂盜夸。非道也哉。
  傳:老氏言,若吾囂然略無知道之心,始欲希於當世,則唯所行之為務,務其苟合於當世也。使我介然微有知常之明,方將行於大道,則唯所施而是畏,畏其不合於大道也。夫大道之云猶亨衢也。亨衢平易,無往不達,以其大直,不患小迂。世人欲速由於捷徑,是以崎嶇迷惑,不達所趨。故聖人病之,慎所施教,畏其導民於邪路,終不合於大道焉。噫,入其國,其政教可知也。觀朝闕甚修除,墻宇甚雕峻,則知其君好土木之功,多嬉遊之娛矣。觀田野甚荒蕪,則知其君好力役,奪民時矣。觀倉凜甚空虛,則知其君好末作,廢本業矣。觀衣服多文彩,則知其君好淫巧,蠹女工矣。觀佩帶皆利劍,則知其君好武勇,生國患矣。觀飲食常饜飫,則知其君好醉飽,忘民事矣。觀資貨常有餘,則知其君好聚斂,困民財矣。凡此數者,皆盜用民力以為夸毗,故謂之盜夸。盜夸者,非有道之治也。然則盜用之云,陰取之而民不知也。所謂唯施是畏,其在此乎。
  經: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餘;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國,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傳:善建者以道鎮國本,則深根固蒂而不可挺拔。善抱者以德懷民心,則無繩約而不可解脫。夫如此,則子孫享祚長久,故祖宗祭祀無輟絕也。故脩道於身,則其德用淳真。修道於家,則其德行有餘。修道於鄉,則其德教久長。脩道於國,則其德化豐大。修道於天下,則其德施周普。故以治身之道反觀吾身心,身心能體於道,則德乃真矣。以治家之道反觀吾家人,家人能睦於親,則德有餘矣。以治鄉之道反觀吾鄉黨,鄉黨能信於友,則德乃長矣。以治國之道反觀吾國民,國民能遂其生,則德乃豐矣。以治天下之道反觀吾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能無欲,則德乃普矣。吾何以知天下國家以及身心之然哉?以此反觀之乃知耳。《易》曰:觀我生,觀民也。其是之謂乎。
  經: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峻作,精之至。終日號而不嘎,和之至。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炁曰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傳:夫至人性含淳厚,情無嗜欲,泊然未兆,有如赤子。赤子者,無心害物,物亦無心害之,故蜂蠆虺蛇經之而不蠹螫,攫鳥猛獸遇之而不搏據,雖筋骨至弱而拳握甚固,雖情慾未萌而陽德自作,雖終日啼呼而聲無嘶嘎,皆以純精不散,和炁常存,故能至此耳。至人之德神矣,又何以異於此乎?故能知嬰兒之和柔而法之,乃德之常也。能知和柔為常德而用之,乃心之明也。夫生為常理,德之大也;能順常理,福之首也。苟厚其生而益其福,既失常理,必致凶灾,故益生曰祥也。志能動炁,炁能動志,以心任炁,炁盛心強,故心使炁曰強也。夫物之壯者必至於老,心之強者必至於暴,道以柔弱為用,故強壯者謂之不道,知其不道則可早已。《易》曰:不遠復,無祗悔。此之謂也。
  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亦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傳:知道者以心而不以辯,譚道者以辯而不以心。故大丈夫去彼辯說,取此心悟,塞其嗜慾之端,閉其云為之路,挫俗情之鋒銳,解世故之紛糺,上和光而不皦,下同塵而不昧,是謂微妙玄通,與物大同者也。上交於道而不諂,故不可得而親暱。下交於器而不瀆,故亦不可得而疏隔。澹泊無欲,故不可得而利誘。卑順不争,故亦不可得而陷害。處上而不重,故不可得而貴寵。處卑而不汙,故不可得而鄙賤。道德自尊,非人使然,此所以為天下之至貴。
  經: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民多智慧,邪事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事而民自富,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樸。
  傳:夫正名則不濫,可以治國矣。奇謀則不窮,可以用兵矣。二者纔足救患而已,非可久可大者也。將欲可久可大者,莫過於取天下之心。夫唯取天下之心,莫過於無事,及其有事,則不足以取天下之心矣。吾何以知其如此哉?夫天下有事,則多其禁忌避諱,將以治萬民也。萬民以其有事,不得安其業,故彌貧。百姓有欲,則多其利用器具,將以助國家也。而國家以其有欲,不得靜其治,故滋昏。民多智慧,欲以防狡猾,狡猾益有以欺之,故邪事滋起。法令滋彰,欲以防姦宄,姦宄愈得以取之,故盜賊多有。此皆不塞其源而務壅其流,故其弊愈益而不可止。既此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人之心,是知唯無事者則可以取天下之心矣,故老氏舉聖人之言云者,以示不敢自專,其所舉之言蓋《三墳》之文也。老氏為周柱下史,遍觀上世之遺書,故舉其言以證其必然耳。《傳》序云:彌綸黃帝。蓋此類也。我無為則人遂其生,故其俗自化;我無事則民復其業,故其家自富;我好靜則人保天真之性,故其事自正;我無欲則人絕夸企之情,故其質自樸。苟有事有欲,而望致民於富壽之域,吾未見其可也。
  經: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耶。正復為奇,善復為妖,民迷其日固以久矣。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傳:夫有道之君悶悶然以寬大含容為政,民皆樂其生而遂其性,故淳淳然歸於樸厚。無德之君察察然以聰明苛急為政,民皆失其業而喪其本,故缺缺然至於凋弊。則悶悶之政,世人為之慢政,而其民實樂;察察之政,世人謂之能政,而其民實弊。亦猶世之所謂禍者,莫不畏惡之,以其畏惡之,則福立其中矣。世之所謂福者,莫不喜好之,以其喜好之,則禍藏其間矣。雖禍福相因,莫知所極,考其善惡,豈無正耶。夫政寬民淳可謂正道,禍中生福可謂善訓。而世人之迷,其日固久,知正道而不遵,反為奇衺,聞善訓而不信,復為妖孽,斯至人之所歎也。是以聖人以大方為德而無所割正,以至廉為行而無所劇傷,以大直為心而無所肆訐,以天光為用而無所炫曜,此所謂悶悶之政,豈同於察察之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