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还要提到莱纳马利亚里尔克这个尊贵的名字。虽然他是一位德语诗人,但我却在回忆巴黎生活的这一页中提到他,这是因为我在巴黎时和他见面次数最多,和他关系最好,是因为他比其他许多人更爱巴黎;我仿佛看到在构成这座城市背景的古老人物像中,他的容貌尤其突出。当我今天回想起他和其他一些对语言艺术有着千锤百炼之功的大师们时,即,当我回想起曾象不可企及的星汉照耀过我青年时代的那些可尊敬的名字时,我的心中不禁产生这样一个令人悲哀的问题:在我们今天这个动荡不堪和普遍惊惶失措的时代,难道还有可能再次出现当时那样一些专心致志于抒情诗创作的单纯诗人吗我今天怀着爱戴的心情不胜惋借的那一代诗人,难道不是再也无处寻觅了吗在我们今天这些被各种命运的风暴搅得十分混乱的日子里,那一代的诗人们是后继无人了。那些诗人们,他们不贪图任何的外表生活,他们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们不羡慕荣誉、头衔、实利,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在安静的环境中搜索枯肠,把一节一节的诗句完美地联结起来,让每一行诗都富于音乐感,光彩夺民诗意浓郁。他们所形成的社会圈子,在我们日常的尘嚣生活中简直像是一个僧侣团,他们故意疏远日常生活。在他们看来,天底下最重要的,莫过于那些柔美的、然而比时代的轰隆声更富有生命力的音响;当一个韵脚和另一个韵脚搭配得非常妥贴时,便会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动感,这种动感虽然比一片树叶在风中落下来的声音还要轻,但它却能以自己的回响触及到最遥远的心灵。不过,尽管他们离群索居,但在我们当时的年轻人看来,那样一群如此洁身自好的人是多么崇高,那样一群一丝不苟的语言的守护人和献身于语言的人(他们把自己全部的爱献给了诗歌语言,他们的语言不迎合当年的时代和报纸,而是追求不朽的生命力)确实是我们的榜样。我们简直羞于看他们一眼,因为他们生活得小心谨慎,从不出头露面,招摇过市。他们有的像农民一样住在乡下,有的从事一种小职业,有的作为一个热情的漫游者周游世界;他们所有的人只为少数人所知,却也被那些少数人热烈爱戴。他们有的在德国,有的在法国,有的在意大利,但又都在同一个国度,因为他们只生活在诗的王国之中。
他们就是这样弃绝一切世上昙花一现的东西,专心于艺术创作,从而也使自己的生活成了一种艺术作品。我经常觉得,在我们当时的青年一代中竟会有那样纯洁清白的诗人,简直不可思议。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今天不时以一种暗自优虑的心情问自己:在我们今天这样的时代,在我们今天这样新的生活方式之中(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扼杀了人的各种内在的专心致志,就像一场森林大火把动物驱赶出自己最隐蔽的窝一样),难道还会有那样一群全心全意献身于抒情诗艺的人吗当然,我清楚地知道,每个时代都会有一位诗人创造奇迹,歌德在他为拜伦而写的挽歌中所说的那句动人的安慰话始终是对的。他说:因为世界将不断创造他们,就像他们自古以来不断创造世界一样。那样一些诗人是天生会不断产生的;因为即使是最失体面的时代,苍天也总还要偶尔给它留下这种珍贵的信物。而我所说的这种时代,难道不恰恰就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吗在我们这个时代,即使是最洁身自好的人,最不问世事的人,也得不到安宁,得不到那种创作中酝酿、成熟、思考和集中思想所需要的安宁;而在战前的欧洲,在那个比较友善和冷静的时代,诗人们还是能得到这种安宁的。我不知道,所有那些诗人—瓦莱里、维尔哈伦、里尔克、帕斯科里、弗朗西斯雅姆—在今天还有多少价值;不知道他们对今天这一代耳朵里常年充满的不是悦耳的音乐,而是宣传机器的联噪和两次大战炮轰的隆隆声的人,还有多少影响。我只知道,并且觉得有责任,怀着感激的心情说出这样的事实:那样一代对神圣的诗歌艺术刻意求工的献身者们,在一个已经愈来愈机械化的世界里,曾使我们受到莫大的教育和感到无比的幸运。而当我今天回顾往事,我觉得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收获,莫过于我有机会能和他们中的某些人亲自交往,莫过于我和他们的持久友谊可以常常和我早年对他们的景仰联系在一起。
在那些诗人们中间,也许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比里尔克生活得更隐秘、更不显眼。但那不是一种故意的、被迫的(或者说,像牧师似的出于无奈的)孤寂—犹如斯蒂芬格奥尔格在德国过的那种孤寂生活。而里尔克,不论他走到哪里或在哪哩驻足,在他周围就会产生某种安谧的气氛。由于他规避一切喧哗嘈杂,甚至规避对他的赞扬—正如他自己说得好:那种赞扬是围绕着一个人的名字积聚起来的全部误会的总和因此,那种华而不实的好奇的滚滚巨浪只能沾湿他的名字,却从未沾湿过他本人。要找到里尔克是很困难的。他没有住宅,没有能找到他的地址,没有家,没有固定的寓所,没有办公室。他总是在世界上漫游。没有人能事先知道他会转到哪里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他那颗极其敏锐和多愁善感的心来说,任何死板的决定、任何计划和预告,都会使他觉得是一种压力。所以,我和他的相遇,纯属偶然。有一次,我站在一家意大利绘画陈列馆里,我仿佛觉得有人在向我友好地微笑,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当我看到他的那双蓝眼睛时,才认出他来。他的眼睛在注视别人的时候,目光含蓄,从而使他本来并不引人注目的容貌分外有神。不过,恰恰是那种不引人注目的仪表是他性格中最深的秘密之处。他蓄着一撮下垂的金黄色小胡子,神情略带忧郁。由于面部没有明显的线条,有点像斯拉夫人的脸形。成千上万的人从这样一个年轻人身边走过,很可能不会想到他是一位诗人,而且是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性格特点,即,内心那种不同寻常的压抑,只有在和他的进一步交往中才会显露出来。他的言谈举止是难以形容的斯文。当他走进一个众人聚会的房间时,步履之轻,儿乎不会被人察觉到他的光临。然后他会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有时候,当他对什么发生兴趣时,就会无意识地昂起头。在他自己开始说话时,他从不装腔作势或者慷慨激昂。他说话自然、简单,就象一个母亲给自己的孩子讲童话那样亲切。听他讲话,让人高兴。即便是最一般的题目,到他嘴里,就能讲得生动活泼。
第50章巴黎,永远焕发青春的城市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