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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人生大学9

我来柏林的时候曾带了不少维也纳的朋友们为我写的介绍信,但是我没有用过一封。因为我之所以异乎寻常地到柏林来,目的是为摆脱那种资产阶级的安逸而又束缚人的环境,能独立生活,不愿再和那个阶层的人打交道。
我只想结识那些和我的文学情趣相投的人,而且尽可能认识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人物,我毕竟没有自读那些浪漫文人的作品,刚满二十岁就想体验一下浪漫文人的生活。
我不必花很长时间就找到了一个放荡不羁、气味相投的社交圈子。早在维也纳时,我就和柏林的一家有影响的报纸《现代人》—它几乎用讥嘲的口吻自称是同仁团体—合作了。该报的主编是路德维希雅各傅夫斯基。这位年轻的诗人在他早逝之前不久建立了一个名为后来者的社团。
社团,的名称对青年一代很有诱惑力。它每周在诺伦多夫广场旁的一家咖啡馆的二楼聚会一次。在这个巴黎丁香园式的盛大聚会上,各色各样的人济济一堂,其中有作家、建筑师、假冒风雅的半吊子、新闻记者、打扮成工艺美术家和雕刻家的年轻姑娘们、到这里来提高德语的俄国大学生和满头淡黄色金发的斯堪的那维亚女士,还有来自德国各省的人物:骨骼健壮的威斯特法伦人、憨厚的巴伐利亚人和西里西亚的犹太人。大家济济一堂,进行激烈的争论,不受任何约束。间或也朗诵一些诗和剧本,但对所有的人来说,主要是在这里彼此结识。令人感动的是,在这些自诩为浪漫文人的年轻人中间,还坐着一位象圣诞老人似的胡须灰自的老翁,他受到大家的尊敬和爱戴,因为他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真正的浪漫文人,他就是彼得希勒。这位七十岁的老人眯着他的蓝色眼睛,慈祥地望着这一群与众不同的孩子。他总是穿着一件灰色风衣,用以掩盖身上那套虫蛀的西服和非常邋遢的衬衫。
每当我们簇拥着他,要他朗诵点什么时,他总是兴致勃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手稿,朗读自己作的诗篇。那完全是别具一格的诗,是一个天才抒情诗人的即兴作品,只是显得过于松散和过于巧合罢了。这些诗是他在电车上或者在咖啡馆里用铅笔写下的,一写完也就忘却了,所以当他朗诵时总是费劲地从那张涂涂改改的纸条上辨认自己写的字。他从未有过什么钱,却从不为钱发愁。他一会儿到这家寄宿,一会儿到那家作客。忘却尘世,淡泊功名,好像使他懂得了一点人生真谛。谁也弄不清楚这个善良的山野樵夫是何时和怎样来到柏林这座大城市侦,也不知道他到这里来到底要干什么。其实他什么也不想要,既不想成名,也不想煊赫。他只是想在这里生活得更加无忧无虑和更加自由自在,这当然是出于他的那种诗人的梦想,我以后还见过像他这样的另一个人。那些好出风头的与会者围在他的四周,大声暄哗,高谈阔论,而他总是和蔼地倾听着,从不和任何人争论,有时候举起酒杯向某人表示友好的问候,但几乎不介入谈话,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好像就在这样一片喧嚣混乱之中,他正在自己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寻觅诗句,尽管此时此刻根本不可能有诗句产生。
也许是这位淳朴的诗人—他今天即使在德国也几乎已被人们忘却所体现的那种真挚、天真感情使我不再介意后来者社团所选出的那个理事会。而正是这一位诗人的思想和语言后来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活方式。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的鲁道夫施泰纳,就是继特奥多尔赫尔茨尔之后我遇见的又一个命中注定想以充当千百万人的指路人为己任的人。施泰纳是人智学的奠基人,后来他的追随者为发展他的学说创办了规模宏大的学校和研究院。可是他本人却不像赫尔茨尔那样具有领袖气质,而更富于魅力。他那双眼睛好象蕴藏着催眠力,我听他讲话似乎不盯着他看注意力更集中,因为他那副精神矍铄但却像苦行僧似的瘦长面孔确实不仅会使妇女们着迷。当时,鲁道夫施泰纳还没有创建自己的学说,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探索者和求学者。有时候他给我们讲解歌德的颜色学。歌德的形像在他的讲述中愈来愈显得象浮士德和巴拉塞尔士,听施泰纳讲话,总是那么引人入胜,因为他学识丰富,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仅仅限于文学方面的人来说更是显得博大精深。听完他讲述或者有时候同他进行私下交谈之后,我往往是怀着既兴奋又有点阴郁的心情回家。尽管如此,如果我今天扪心自问:我当时是否已经预感到这个年轻人以后会在哲学和伦理学方面发挥如此大的影响,我不得不惭愧地回答说:没有。我只期待着他那种探索精神会在自然科学方面获得巨大成就,如果我听到他用直观方法在生物学上有了一个伟大发现,我决不会感到奇怪!只不过当我许多年之后在多纳赫看到那座雄伟的歌德大楼—智慧学校(这是他的学生捐赠给他的柏拉图式的人智学研究院)时,真有点感到失望,他的影响竟渗透到如此广泛的现实生活之中,甚:至在有的地方变为老生常谈。我不敢对人智学妄加评论,因为时至今日我也弄不清楚人智学到底是研究什么和有什么意义。我甚至这样想:人智学之所以有诱惑力,主要不在于这种学说的思想,而在于鲁道夫施泰纳这个富有魅力的人物。具有这样一种吸引力的人物,当他还能以友好的、不以权威自居的态度同年轻人交谈时,我就有幸同他相识,这对我来说至少是不可估量的收获。我从他的富有想象同时又十分深奥的学问中认识到:真正的渊博知识不是象我们上中学时所想象的那样,依靠泛泛地读书和讨论就能获得。而是要通过常年累月的刻苦钻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