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几乎无法重复这样一位非凡的人物当时是如何使我们这些已学会追求真正价值的人入迷的。因为对年轻一代的人来说,知道在自己的身旁,在自己一代人中间,就有着这样一位卓越、纯正、天才的诗人—对于他,始终只能用荷尔德林、济慈、莱奥帕尔迪的传奇形式去想象,可望而不可即,一半犹如梦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使人陶醉的呢所以,时至今日,我仍能清楚记得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霍夫曼斯塔尔的那一天。当时我十六岁。由于我们悉心注意我们这位理想中的良师益友的一切行动,因此当报纸的一角登出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简讯:他将在学术俱乐部作一次关于歌德的报告,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我们简直不能想象,这样一位天才竟在这么小的范围内作报告;按照我们中学生崇拜的程度,我们原以为,当霍大曼斯塔尔公开露面时,那间大厅必然爆满)。可是,在那次报告会上,我们再次证实,我们这些小小中学生的评判能力和对富有生命力的事物的那种已被证明是正确的直觉,都已远远超过广大公众和官方的评论;因为在那狭小的讲堂里总共只有一百三四十人,所以我为了保证坐到座位而急不可待地提前半小时出发,实属毫无必要。我们等候了片刻。忽然,有一个不惹人注意的瘦高个青年穿过我们这一排座位,向讲台走去,并且立刻开始演讲,以致我几乎没有时间把他仔细打量一番。霍夫曼斯塔尔动作灵活,蓄着还没有完全成形的稀软的上髭,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张轮廓分明、有点象意大利人的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显然有点紧张。他的一双漆黑、柔和而又高度近视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不安,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仿佛一下子就全身投入到滔滔的演讲之中,就像一个游泳者投身于熟悉的洪流一般。他越往下讲,举止越自在,态度越镇静,一旦思路展开,开始时的那种拘束全消失了,只见他轻松自如,侃侃而谈,就像这位灵感丰富的人平时一样(我以后在同他私人交谈时也常常发现如此)。只是在他讲最初几句话时,我就发觉他的嗓音并不悦耳,有时候简直近乎假嗓子,很容易变得尖锐刺耳。
不过,当他的演讲使我们感到十分兴奋和忘乎所以时,我们也就不再去注意他的嗓门和面孔了。他讲的时候没有讲稿,也没有提纲,甚至没有详细的准备。然而,由于他有一种天赋的讲究形式的神奇感觉,所以每一句话都十分完美。他令人迷惆地提出那些最大胆的反命题,为的是紧接着用清楚而又出人意外的措词来加以解答,使听众不禁感到,他所讲的,只是他从丰富得多的内容中随手拈来的一部分,他对内容的驾驭就像他本人一样的轻松自如,倘若要深入展开,他还可以这样滔滔不绝他讲上几个小时而不会使内容贫乏和水平降低。我在后来几年和他私人交谈时也感觉到这种魅力,诚如斯蒂芬格奥尔格赞誉他时所说:他的话犹如气势磅磷的歌咏和妙趣横生的对谈。他性格急躁、马虎,对什么事都十分敏感,在私人交往中常常容易激动和怏怏不乐,不容易和他接近。不过,当他对某一问题感兴趣的那一会儿,他就象一团火似的,把任何讨论迅速而热烈地引入到他自己的和只有他才能达到的领域。除了有时和考虑问题比较稳重、想法比较明朗的瓦莱里和脾气急躁的凯泽林的谈话以外,我还从未遇到过一次谈话有象和霍夫曼斯塔尔谈话时那样的思想水平。
在他真正灵感勃发的时刻,他所接触过的一切:读过的每一本书、见过的每一幅画和每一处风景,都会在他的精灵一般清醒的记忆中复活。他用的比喻是那样自然、妥贴,就像用左手比喻右手似的,他的观点是那样突出,就象兀立在远方地平线尽处的背景。在那次演讲会上,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真正感到这种气息,即,一种令人振奋鼓舞、难以用理性完全理解、不可捉摸的气息;我在以后和他个人的接触中也感到这种气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霍夫曼斯塔尔再也没有超过他在十六至二十四岁时所创造的无与伦比的奇迹。尽管我同样赞赏他后期的某些作品—优美的散文、《安德烈亚斯》的片断(这部未完成作品或许是德语中最美的长篇小说)和戏剧的部分段落。但是,随着他日益束缚于现实戏剧和时代趣味,随着他的创作具有明显的意图和功利目的,那些充满稚气的早年诗歌创作中的纯粹的灵感消失了,梦游者似的那种描绘消失了,从而也就失去了对我们这些好挑剔的青年人的勉力。我们以一种尚未成年者特有的神秘知觉预先就知道,在我们青年一代中,他这样的奇迹只可能出现一次,在我们一生中不会重演。
第19章那张上个世纪的学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