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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和平的垂死挣扎7

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日子,每天都有从祖国传来的尖叫的呼救声;我知道每天都有我最亲近的朋友被非法拖走,被拷打、被侮辱;我为每一个我所爱的人担惊受怕,却又无能为力,今天,我不羞于说,当老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当时把老母亲留在维也纳,我并不感到吃惊,我没有悲哀—时代已把我们的心变得如比反常,而是相反,我感到一种宽慰,因为我知道,她已不会再遭受各种痛苦和危险了,她已八十四岁了,双耳几乎全聋了,她就住在我们家的住宅里,根据新的雅利安人法律,她可以暂时不被驱逐,我们曾经想,再过些时候通过什么办法能将她接到国外。然而很快,在发布的维也纳第一批法令中有一条规定击中了她。八十四岁的她,腿力已经不支,她每天都要作一次小小的散步,在费劲地走上五分钟或十分钟之后,总习惯在环城大道旁或者公园的长凳上歇一会儿。希特勒在那座城市还没有当上八天主人,残暴的禁令就已下达;犹太人不准坐在长凳上—这是专为那些恣意折磨人的肉体的残酷目的而想出来的许多禁令中的一条。不管怎么说,抢劫犹太人的财物总还有一点他们自己的逻辑,还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可以把从工厂、私人住宅、别墅里抢来的东西、把那些已空缺的职位赐给自己人,奖赏给老部下;戈林的私人画廊之所以富丽堂皇,要归功于那种大规模的抢劫行动。但是不让一位老妇或者一位精疲力尽的老头坐在一条长凳上喘一口气,那也只有二十世纪和那个家伙于得出来的事,而千百万人却把那个家伙敬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
幸运的是我的母亲不用长期忍受那些野蛮行为和侮辱了,在维也纳被占领几个月后,她去世了。我今天不能不把一件踉她的死有联系的小事写出来;我觉得,正是那些细节对一个正在到来的时代是重要的,类似的事在今后的时代一定不会发主。一天早晨,八十四岁的老太太突然失去知觉,被请来的医生很快就说,她可能过不了那个晚上,医生还雇来一个女看护—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女人—守护在老太太临终的床边。我母亲仅有的两个儿子我和我的兄弟—正好都不在身边,当然是回不来了,因为即使回到一位临终的母亲的床边,对德意志文化的维护者来说也是一种罪行。于是我们的一位堂兄决定在那屋里过夜,这样,在她断气的时候,家庭中至少有一人在场。
我们那位堂兄当时已六十岁,自己身体也不太好,事实上一年之后他也死了。
当他正准备在隔壁房间搭床过夜时,女看护出现了—我今天说这件事,对她是相当不光彩的,她解释说,遗憾得很,按照纳粹的新法律,她是不能留在要死的人旁边过夜的。她说,我的堂兄是犹太人,她作为一个不到五十岁的女人,即使是在一位要死的老太太身边,也是不可以和他在同一个住所里过夜的—按照那位挑剔者的心理,一个犹太人首先应该想到的是:不要给她带来种族上的耻辱。她说,当然,我对那种规定也感到非常苦恼,但她必须遵守那些法律。于是,为了能让女看护守留在我要死的母亲身旁,我的六十岁的堂兄被迫于当晚离开了那所房子;人们也许现在能够理解:我为什么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在那些人中间长命下去。
奥地利的那种局势也给我个人生活带来变化,起初,我把它看作是一种无关紧要的、仅仅是形式上的变化:我失去了奥地利的护照,我不得不向英国当局申请一张白卡,即一张无国籍者的身分证。我曾常常在我世界主义的梦幻里为自己偷偷地描绘过这样的情景:没有国家、不用为某个国家承担义务、从而让所有的人没有区别地生活在一起,该是多么美好啊!多么符合我自己的内心感情啊!可是,我不得不再次认识到:我们人世间的幻想是多么有限,恰恰是那些最重要的感受,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十年前,我曾在巴黎遇到梅列日科夫斯基,他向我抱怨说,他的书在俄国遭到禁止,没有经历过那种事的我当时还心不在焉地想安慰他几句,不过,面对那种国际上流行的世界通病,说也无济于事。但是,当我后来自己的书从德语界消失时,我才多么清楚地理解他的抱怨呀!因为我写的那些书只能通过翻译、即通过冲淡了的、改变了的媒介形式出版。同样,我在那一瞬间—当时,我在前厅申请人的长凳上坐等了一阵子之后,正被允许进入英国官员的房间才懂得,把自己的护照换成一张外国人身分证意味着什么。因为以前我曾有权要求得到我的奥地利护照。每一个奥地利领事馆官员或者警察局官员都有义务立即给我这个享有一切权利的公民填发护照。相反,我想得到那张英国的外国人身分证,我必须去申请。那是一种申请得来的照顾,而且还是一种随时都可能被收回的照顾。一夜之间,我又降了一级。昨天还是一位外国客人,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位有身分的绅士,我在那里支付我的外汇并纳税,现在我却成了流亡者,一名避难者。我被降至即使还不是不名誉的那类少数人中间。此外,从此开始,每到一个国家,那张白色身分证上的签证都得由本人提出特别申请。因为所有国家都对我突然属于那类没有法律保护、无国籍的人表示不信任,我们那些人不象其他人,如果我们在那个国家变得令人讨厌或留住时间太长,必要时,我们就会被驱逐或者被遣返自己的国家,我不得不想起几年前一个流亡的俄国人跟我说的话:早先,人只有一个躯体和一个灵魂,今天还得外加一个护照,不然,他就不能象人一样被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