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我从未在那最艰难的日子里忘记去看歌剧。去看歌剧的人要在半明半暗的街道上摸索着走,因为由于缺煤而不得不限制照明;看一次歌剧要用一大把钞票才能买到一张顶层楼座的票。这笔钱在从前足够订一年的包厢。由于剧场内没有暖气,观众得穿着大衣看戏,并且靠和邻座的观众紧挤在一起来取暖;从前,场内的男人穿的是制服,女士穿的是长裙,相映成辉,而现在,场内是一片灰色,单调、暗淡!谁也不知道上演的歌剧下星期是否能够继续演出,如果货币一直贬值下去而运来的煤仅仅只够用一个星期的话,在那座象皇家剧院那样富丽堂皇的豪华剧院里,一切显得倍加凄凉,乐队的演奏员坐在乐谱架旁,身穿破旧的燕尾服也同样显得暗淡无光。他们面色憔悴。由于一切匮乏而已精疲力竭。在那座变得阴森森的副院里,我们自己也象幽灵一样。当指挥举起指挥棒,帷幕徐徐拉开以后,演出从未有过那样精彩。每一个歌唱演员,每一个乐师都竭尽全力,因为大家都觉得,也许在这座可爱的剧院里,这是最后一次演出了。我们悉心倾听,精神之集中,是前所未有的,因为我们也觉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大家—千百万人在那几个星期、那几个月、那几年里部这样生活—在崩溃前的一段时间里都使出了最后的力量。我从未在一个民族身上和我自己心中感觉过有象当时那样强烈的生活意志,当时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存。继续活下去。
不过,尽管如此,当我向某个人解释被洗劫一空、严重贫困、多灾多难的奥地利怎么会生存下来时,我真不知该怎么说好。当时,在它的右边的巴伐利亚创立了共产主义的议会共和国,左边的匈牙利在贝拉库恩的领导下已变成了布尔什维克;我至今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革命役有蔓延到奥地利来。当时确实不缺弹药,街道上到处游荡着半饥饿状态、衣衫褴褛的复员士兵,忿忿不满地目睹着那些靠战争和通货膨胀而起家的暴发户所过的可耻奢侈生活,兵营里已有一个红色卫兵营准备起事,而且不存在任何对立的组织。当时只要有两百名坚决的人就可以拿下维也纳和整个奥地利。可是,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严重事件。唯一的动乱只是一群不守纪律的人企图闹事,但被四五十个武装警察轻而易举地乎定了。所以奇迹变成了现实;这个能源被切断、工厂、煤井和油田处于停顿状态的国家,这个被抢劫一空、仅仅依靠雪崩般下跌和失去任何价值的货币维持着的国家终于保存下来了,坚持过来了—这或许正因为它自身虚弱的缘故吧,因为人民肚子饿得太厉害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可能再去进行什么斗争;不过,这也可能是由于它自身有着那种极为神秘的、典型的奥地利的力量,即天生的和善本性吧。因为最大的两党,社会民主党和基督教社会党尽管有着深刻的内部矛盾,却在那最最困难的时刻共同组织了联合政府。两党都作了妥协,以防止出现整个欧洲四分五裂的灾难局面。于是局面开始慢慢地得到整顿和巩固,并且发生了连我们自己都感到惊异的难以置信的事:这个被肢解了的国家继续存在着,甚至以后希特勒来向这个在贫困中无比坚强的忠实民族征募兵员时,它曾准备起来扞卫自己的独立。
不过,这个国家终于没有彻底颠覆,仅仅是从表面上和从政治意义上讲,实际上,在战后的最初几年,一场巨大的革命正在内部发生。有一些东西随着军队的失败而被破坏了:即在我们自己青年时代曾一度被培养起来的对权威从不犯错误的诚惶诚恐的信念被破坏了。不过,难道德国人会继续佩服他们自己那个发誓要战斗到最后一息、却在夜雾之中逃出国的皇帝吗难道德国人会继续佩服他们的军队首脑、政治家,或者那些只会将战争和胜利、困苦和死亡这些同役完没了进行押韵的诗人们吗当现在硝烟在国土上消散、疮痍满目时,人们才觉得战争的可怕。在英勇精神的名义下所进行的四年杀戮,在合法征用的名义下所进行的四年抢劫,这种道德观念怎么还会被看作是神圣的呢国家把对公民应尽的一切义务视为棘手的问题而宣布取消,那么国民又怎么会相信这个国家的许诺呢而现在正是那些人,那些所谓有经验的原班人马于出了比战争这件蠢事还要愚蠢的事:他们签订的和约是糟糕透顶的。今天大家都知道—而当时只有我们少数人知道—当时的和平曾为历史提供了实现正义的一种的可能性,即使不是最大的可能性。威尔逊认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他以十分丰富的想象力,为世界各国实现真正的、持久的和解提出了一项计划。可是,原来的那些将军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原来的利益把那项伟大的计划付之东流了,把它撕成了毫无价值的碎纸片。曾经向千百万人许下的伟大而又神圣的诺言:这次战争将是最后一次—只不过是为了从那些半绝望、半衰竭和丧失信心的士兵身上唤起最后的力量;这一诺言已经为了军火商的利益和政客们的战争狂而不屑一顾地被彻底抛弃,他们表面上承诺了威尔逊的明智、人道的要求,但在幕后仍然重演着秘密谈判和签订密约的故伎,并且获得了成功。世界上的明眼人都发觉自己受骗了。牺牲了自己孩子的母亲们受骗了,回到家乡成了乞丐的士兵们受骗了,所有那些出于爱国热忱认购战争公债的人受骗了,每一个相信国家许诺的人受骗了,我们所有那些梦想出现一个新的、更美好的世界的人都受骗了;我们终于知道,那场旧的战争赌博已由那些原来的赌徒或者新的赌徒重新开始;而我们的生存、幸福、时间和财产都成了那场赌博中的赌注。
第104章重返奥地利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