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有人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尽谈些无聊的事,而她的堂弟媳尽管才智平平,却尽讲有趣的东西。才智的形式多种多样,彼此对立,这在文学界是这样,在上流社会也是这样,因此,不只是波德莱尔和梅里美才有权互相蔑视。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严密和专横的目光、语言及行为体系,当我们和别人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就象是一条从她那一类才智演绎过来的定理,我认为是人们唯一应该说的话。当她对我说,德蒙莫朗西夫人向一切不懂的东西敞开思想,实在愚蠢时,或者,当她知道德蒙莫朗西夫人干了什么坏事而对我说:“这就是您所说的好女人,可我说她是坏女人”时,我是从心底里赞成她的看法的。但是,当我离开德盖尔芒特夫人,当另一个女人和我并起并坐,把公爵夫人贬得一钱不值,对我说:“其实奥丽阿娜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甚至说(要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场,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她本人的声明恰恰相反):“奥丽阿娜迷恋社交生活”时,那种专横的现实,即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绝对正确的现实就会土崩瓦解,那盏已经象普通记忆那样遥远的使晨曦变得惨淡无光的明灯就会消失。既然任何数学都不能把德阿巴雄夫人和德蒙邦西埃夫人化成齐次量,因此,如果有人问我,她们俩谁更高明,我当然无法回答。
①指1870年到1871年的普法战争。
②腓特烈—查理亲王(1775—1828),普鲁士陆军元帅。残忍而凶暴。
③蓬帕杜尔夫人(1721—1769),路易十五情妇,对当时的文艺起过重要的保护作用。
④爱捷丽是罗马神话中的泉水仙女,曾启示过罗马王努玛。现在常用作“女幕僚、女谋士”解释。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沙龙有许多特点,然而,大家谈论最多的是它的排他性,这部分归因于亲王夫人的王族出身,但尤其归因于盖尔芒特亲王顽固不化的贵族偏见(公爵和公爵夫人在我面前从不放过对他的偏见冷嘲热讽),因此,我认为亲王是绝对不可能邀请我的,他眼里只有殿下和公爵,吃饭时他总要大发脾气,因为他在餐桌上的位置不是他在路易十四时代可能享受的位置,他在历史和系谱学方面知识渊博,只有他才懂得这些礼节,就因为这个,许多上流社会人士在决断公爵夫妇和亲王夫妇之间的不同时,常常站在公爵夫妇一边。
我常听人说,公爵和公爵夫人是新派人物,非常聪明,不象其他人,只关心贵族世家有多少支系,他们的沙龙比他们堂弟的沙龙要先进三百年。现在我凝视手中的请柬,回想起人们对我说的那些话,不由得一阵颤栗,我想很可能是有人要愚弄我而给我这张请柬的。
要是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没有去戛纳,我还可以通过他们弄清楚请柬的真假。我原以为上流社会人士不可能象我这样会产生怀疑,其实不然,他们也会怀疑,因此,一个作家,即使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作家,为了客观地、有区别地描绘各个阶层,应该把这种感觉写出来。
最近我读了一本引人入胜的回忆录,发现其中有一个描写怀疑的段落同我收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请柬时的心情十分相似。“我和乔治(也可能是埃利,我手头没有书,无法核对)渴望加入德莱塞夫人的沙龙,因为愿望太强烈,当我们收到她的请柬时,我们俩都认为有必要谨慎从事,应该设法搞清楚是不是有人同我们开玩笑。”然而,叙述者不是别人,正是奥松维尔伯爵(其妻是布洛伊公爵的女儿),另一个“也”想查清楚是否是一个骗局的青年,如果叫乔治,那就是德阿古尔先生,若叫埃利那就是夏莱亲王,他们是德奥松维尔先生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举行晚会的那天,我得知公爵和公爵夫人已于前一天返回巴黎,我决定上午去看望他们。但他们一大早就出门了,还没有回来。我先在一间小屋里窥视他们的马车回没回来。我原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了望台,谁知选错了地方。在这里几乎看不见我们的院子,但可以远远望见另外几个院子,这对我虽然没有用处,但却暂时为我提供了消遣。象这样同时能了望好几所房屋,使画家流恋忘返的视点不只在威尼斯能找到,在巴黎也不少见。我把巴黎比作威尼斯并不是信口开河。巴黎某些贫穷街区能使人联想到威尼斯的贫穷街区:清晨,高高耸立、张开大嘴的烟囱被灿烂的阳光涂上了一层最艳的玫瑰色和最嫩的粉红色;这些凌驾于房屋之上的烟囱组成了一个空中花园,色彩细腻多变,犹如德尔夫特市或哈勒姆市①的一个郁金香爱好者开辟的空中花园。此外,那些房屋彼此距离很近,窗子隔着同一个院子相望,这使每个窗子变成了一个镜框:这里,一个厨娘眼望着地面在胡思乱想,那边,一个老妪在替一个少女梳理头发,黑暗中,老妪的面容难辨,活象个巫婆;由于隔着院子,听不见对面房子里的声音,只能透过长方形玻璃窗看见无声的手势,因此,每幢房子都为对面的邻居并列展出一百张荷兰画。诚然,从盖尔芒特府看出去,是另一番景象,但同样光怪陆离,妙趣横生,尤其从我所在的奇妙的三角点望去,视线一无阻挡地延伸到远处高耸的房屋,前面有一个倾斜度很大的轮廓不太分明的坡地,那些耸立的房屋是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和普拉萨克侯爵夫人的公馆,她们是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表姐妹,我从没有见过她们。
第3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