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热尔维丝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姿态,然而自从散步以后,她脸上布满了愁云,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和罗利欧夫妇,深思着像是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她感到古波在她姐姐面前是那样没有志气。婚礼前夜,他还嚷着,发誓说那对毒蛇夫妇胆敢胡为,他就会还以颜色。然而,他今天在他们面前,却驯服得像条狗,她看得真真切切。他生怕触怒了他们俩人,不敢申辩一句,这使热尔维丝对未来产生了忧虑。
这时候,只等“靴子”一个人了,他却始终没有来。
“算了!不等他了!”古波大声说,“大家人座吧。一会儿,你们准能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鼻子挺灵,无论多远,他都能闻到好酒好肉的味道要是真以为他在圣德尼街上守大马路,那真好笑啰!”
于是,大家纷纷入座,把椅子搬得生响。热尔维丝坐在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当中,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之间。其他人各行其便,因为指定座位常常会引起争吵和妒忌的心理。博歇坐在罗拉太太身旁。“烤肉”的左右两旁是洛蒙茹小姐和戈德隆太太。博歇太太和古波妈妈坐在餐桌的尽头。她们照管两个孩子,并替大家切肉斟酒,尤其是防止有人狂喝滥饮。
“没人做饭前祈祷吗?”博歇问道,此时妇人们正把裙子放在桌布下面,免得染上油污。
罗利欧太太不喜欢这类玩笑。餐前细面丝汤几乎都凉了,大家很快就喝完了,汤勺挨着嘴唇,发出滋滋的响声。两个侍者在一旁伺候着,身上是油腻的褂子,围着肮脏的白围裙。院里槐树上方的四个窗子大开着,太阳从窗子里射了进来,空中一抹大雨后的余辉,清新的空气中还有几丝未尽的暑气。在这潮湿的角落里,树木的倒影把气雾缭绕的餐厅映衬得泛着浅绿色;树叶的影子活像在桌布上狂舞,桌布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霉味。餐厅的两面大镜子上满是苍蝇屎;镜子安置在餐桌两头,使餐桌像是加长了许多,没有尽头,桌上是层层叠叠的酒杯菜碟,发黄的碟子是没有洗干净所致,许多油垢还留在碟子上的刀痕之中。餐厅的一头,每当传者从厨房间上楼的时候,那一开一合的门,把一股股强烈的油腻气味带到了楼上。
“大家不要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博歇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在碟中吃着。
人们开始喝第一杯酒,眼睛却瞅着侍者送上的两大块肉馅饼。此时“靴子”走了进来。他嚷着:
“好呀!你们这些坏家伙!我在路上整整耗费了三个钟头,有个巡警觉要查我的证件怎么能对朋友做这样的缺德事!你们至少也该雇一辆马车去接我才是!哼!把我丢在路上,可害苦我了,雨又没头没脑地下,连我的衣袋里都盛满水了真的,你们能从我口袋里钓出鱼的!”
众人捧腹大笑,“靴子”很兴奋,他实际已经两瓶酒下肚;刚才的一通怨气只是大雨浇了他一身,觉得不舒服,才发泄一下罢了。
“唉!羊腿伯爵!”古波叫道,“快坐到戈德隆太太身边去,你瞧,早等着你喽。”
嗨!他不会因为迟到吃亏的,他尽可赶上别人;他连叫了三次汤,几盘面包,大把撕下面包块放进汤里。当吃到肉饼时,所有的人都对他的食量钦佩不已。真是一只饭桶!侍者们站成一串给他递面包,那切得极薄的面包,他一口吞一片。“靴子”终于变了脸;他要拿一只整个的大面包放在他面前。酒店老板惴惴不安地来到餐厅门口望了一会儿。大家料想老板会这般模样,待他一露头,又爆发一阵大笑。酒店老板像是挨了一刀!这个“靴子”真是个活宝!有一天,当正午时钟敲响十二下,他已喝下十二杯酒,吃下十二个熟鸡蛋呢。谁见过这种少有的饭量!洛蒙茹小姐大为折服,怔怔地望着狼吞虎咽的“靴子”,玛蒂尼也惊诧不已,便搜肠刮肚寻找词汇赞赏他超凡的能力。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传者端来一只盘子放在桌上,这是只巨形盘子,近乎生菜皿一般,盘底很深,盘中盛着兔肉。古波也十分幽默,丢了一句俏皮话:
“喂,伙计,这恐怕是一只猫吧,瞧我还听得到猫叫声呢。”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轻柔的猫叫声传了过来,叫得十分逼真,竟像是盘子里冒出的响声。这声响是古波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嘴唇并不启动。因为他专事这种取悦众人的把戏,所以每次在外面吃饭他一定要点这道炖兔肉。他接着又发出猫呼噜噜的叫声,妇人们用餐巾捂住了嘴,因为她们笑得太厉害了。
福克尼太太挑了兔头吃,她只喜欢吃头。洛蒙茹小姐喜欢吃肥肉。博歇说他喜欢吃葱头,葱头做得好的话比什么都香;罗拉太太听着,抿了抿嘴说:
“这个嘛,我懂。”
她瘦得像一根木棍,这是女工忙碌奔走的生活带给她的身板,自从守寡之后,不曾有过男人,但却关心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爱说且爱听双关语,她的理解力无人匹敌,许多隐秘的双关语,只有她一人听得懂。博歇凑近她耳边,低声让她解释。她便搭腔:
“当然,那些小葱头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能想到。”
然而,交谈又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上,每个人都谈论自己的职业。玛蒂尼对纸箱制造津津乐道,说行中有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新年贺礼用的包装箱,并说他通晓各种精美的样式,有些造形真是精美绝伦。罗利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笑,他对自己有制作金首饰的手艺很是自负,似乎全身到指头尖都透着金光。他又重谈老调,说古时候的首饰匠总是佩戴宝剑;他又讲起贝尔纳·巴里西①,实际上他对这名人知之甚少。古波讲起旗杆顶上的定风针,说那是他一个朋友的杰作;这定风针是由一根柱子为基础,柱上有一束花,花上一筐果子,花果之上则是一面国旗。就这样简单,且仅用锌片焊接而成。罗拉太太正在给“靴子”演示怎样扎花,边说边用瘦骨嶙嶙的手指旋转餐刀柄。此时人声嘈杂起来,且愈演愈烈;人们听到福克尼太太高声埋怨着她手下的女工们,说昨天还有一个学手的女工烧焦了她两条被单。而罗利欧一拳打在桌上,嚷道:
①巴里西(BernardPalissy),16世纪法国有名的作家和美术家,他是首先发明烧制珐琅的人。
“你们都说够了?不管怎么说,金子就是金子!”
这个无可争辩的真理使众人议论声戛然而止,只有洛蒙茹小姐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着:
“就这样,我撩起我们的裙子,在里面再缝几针再在她们的头顶上放一只别针卡着帽子这就算完工了,别人拿去每个能卖到十三个铜币呢。”
她向“靴子”讲述着她制作玩偶的过程,而“靴子”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像磨盘在碾着麦粉一般。他并未听她讲话,只是摇了摇头,却用眼睛窥视着侍者们,生怕他们把没吃到底的盘子撤了去。吃过一盘油炸肉和一盘绿豆角后,侍者把烤盘送了上来,上面是两只瘦鸡,下面铺着一些小芹菜叶,小芹菜已被烤得焦黄而松软。屋外渐落的夕阳已搭在了槐树的高枝上。餐厅里,浅绿色的光线使桌上升腾的烟气更加浓重,酒和菜汁在桌布上留下斑斑污渍,零乱的刀叉躺在桌上;侍者们把用过的菜碟和喝空的酒瓶沿着墙跟摆放着,像是从桌布上扫落下来的污物一般。屋里太热,男人们脱了礼服,只穿着衬衣继续着晚宴。热尔维丝很少说话,在一旁照应着克洛德和艾蒂安。此时他开口说:
“博歇太太,请别让孩子吃得太多。”
她站起身,来到孩子们座椅的后面,低声给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孩子们不懂事,让他们每时每刻吃东西也不会拒绝的;她亲手撕下一些鸡肉给孩子们吃。古波妈妈说,只要孩子们胃口好,生一次消化不良的病也无妨的。博歇太太压低声音斥责她丈夫拧了罗拉太太的大腿,哼!这个坏坯子,贪腥味的猫。刚才她分明看见他的手伸到了桌子底下。如果他再造次,她会用长颈瓶砸在他头上呢!
第22章